终于来到了小兴安岭腹地的通河林场。在零下20多度刺骨的凛冽的北风里,经过6小时的颠簸行军后,几辆大卡车停住了。我们基建连100多名兵团战士——来自北京、上海、哈尔滨、温州等地的知青们疲惫地从闷罐式的帐蓬车里钻出来,摘下结满冰渣的口罩,跺着冻僵的双脚,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原始山林。
远远望去,莽莽苍苍的小兴安岭是一片耀眼的银白世界,千山万谷就象凝固的大海波涛一样延绵不绝,无数棵红松、白松、水曲柳、椴树、大青杨、黄柏栎、核桃楸挺着伟岸的身躯,如风樯矗立,扬帆待发;阵阵山风拂过,林涛起伏,就象大山舒缓的呼吸。回望我们将要宿营的帐篷,就建在山脚下,那样低矮、简陋,仿佛几片树叶漂泊在巍巍兴安岭母亲的怀抱里。
黎明,鸦雀喳喳,炊烟袅袅,在熹微的晨光里,周边的山峰呈现出醉人的幽蓝,往日寂寥的山林,晃动着兵团战士忙碌的身影。我们排着一字型长队,肩扛太平斧、弯把锯,踏碎琼瑶般积雪蜿蜒上山。知青的脚印散落、深陷在没膝的雪中,一如我们默默无闻的青春年华。
我们每天的工作是放(锯)树、截楗子、打枝桠,为来年的9团基建工程准备木材。嘈杂的锯声,斧声唤醒了大山沉睡千年的梦。小兴安岭是红松的世界,胸径在一米左右,高达三、四十米的参天大树比比皆是。随着一声洪亮的喊山号子“顺山倒”悠远地四处弥漫,百年大树被我们从根部锯断后,轰然倒地,就象一座空中楼阁降临到人间,刹那间,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我们吸入白雪,呼出霜汽,我们神思飞扬飘融进了冰天雪地,巍巍林海,茫茫雪原,带给了知青们多少新奇和快意。
午饭时,我们围坐在劈劈啪啪作响的篝火旁,火舌抖动,金星迸溅。“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就象我们景仰的东北抗日联军当年那样。渴时,喝几口污浊的雪水;饿了,啃几片烤得焦黑的馒头。艰辛和豪迈同在,热血与篝火一起燃烧。
傍晚,夜幕早早降临了,因为这里是高纬度地区,下午三点多钟,天就全黑了。狭窄的山沟里无处消纳我们的青春活力,只好钻进黑洞洞的帐篷里,点上忽悠悠的马灯、蜡烛,卷缩在草铺上,看书、写家信。草铺下仅仅80厘米距离就是小兴安岭的冻土层,坚冰似铁,我们象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冷库之上。帐篷里用汽油桶改制的炉子在添加了松木拌子后,燃烧起来象火车头般隆隆作响。草铺上热气逼人,汗如雨下,这种集酷暑、严寒于一室的奇观,属山林所仅见。
帐篷外是黑黝黝的峻岭,山高月小,林密星稀,不闻犬吠,惟有穿林风绕树低鸣。
时光就象深山老林里的温泉小溪,叮咚地流淌着,3个月过去了。
1970年2月24日,在完成了木材采伐任务即将下山的前一天,我们在楞场上装最后一车原木。因为明天就要回到阔别数月的9团,一种喜悦、轻松、麻痹在人群间蔓延。
开始,装车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
我们4个知青,即刘锡来、殷士良、冬照海和我,蹲在已被装上汽车的原木下面,手拿压角子〈一种工具〉,协助装车的人们理顺原木的摆放,身边就是高脚工作凳林场称之为木马。望着头顶逐渐增多的原木,我感到危险正在向我们走近,于是说了一句,咱们出去吧。当我们依次从车下钻出来后,才发现冬照海还留在原木之下,身后就是木马。我们几个连忙喊他出来,他应了一句,行,整完这棵吧。这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句话。说话间,又一棵重达千余公斤的水曲柳原木被大绳拽上了汽车,由于它自身超重,车上的小型原木楗子被挤到了一边,于是水曲柳原木不规则地转动了一下,冬照海来不及躲闪,他的头部被夹到水曲柳原木和木马之间,当即无声地倒了下去。鲜血从嘴里如泉涌出,瞬间就染红了他的兵团绿棉袄,然后又流到白雪皑皑的地上。
见状,我立刻钻到车载原木的下面,抱起他,本能地用手堵住他的嘴,但鲜血仍从我的手指缝向外喷流,随后就变成了紫黑色的血团和泡沫。
大家围拢过来,急切地呼唤他,情况万分危急。我们立刻把他抬上另一辆卡车,送往相距70 里的林场医院,10几名知青含着眼泪随车护送。然而,汽车上路不久,年仅16 岁的哈市知青冬照海就因伤势过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噩耗传来,巨大的悲痛笼罩了整个营地。大家失神地呆坐在帐篷里欲说无语,欲哭无声,每个人的眼圈都是红红的。火炉里的木拌子早就熄灭了,帐篷里寒冷彻骨,窒息的气氛让空气也仿佛结了一层冰。开午饭的时间早就过了,在山里难得吃到的香喷喷的白米饭,红烧猪肉,就摆放在那里,全连100 多人没有1 个人能吃下一口饭。
阴云低垂的天空,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漫天清雪,落在我们的身上,也落在我们的心上,更添几分悲凉。沉重的山风拂过密密匝匝的红松林,枝干摇曳着,发出了低低的呜声,在为年轻的战友送行。想想刚刚发生的悲剧,眼中的热泪止不住又滚落下来。
高山瑞雪,韶华飘逝,年年魂归,杜鹃花开。
回9团后,冬照海的遗体被安葬在团部西侧的小山包的向阳坡地。
在连队为冬照海举行的追悼会上,我们见到了从哈尔滨市风尘仆仆赶来的他的母亲,才得知他家生活拮据,靠妈妈卖冰棍艰辛度日。痛失爱子,让老人家伤心欲绝。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眼睛依旧湿润,我的心房还在悲哀。为了匆匆离去的少年,为了稚气未脱的战友,尽管没有得到任何一级领导的授意,我还是自行决定为冬照海制作一座水泥墓碑。每天下班后,我独自一人留在工地忙碌起来。几天后,墓碑制成,高1.5米,宽30 公分。在碑身上,我还一笔一划地镌刻了7个隶书大字《冬照海同志之墓》,并涂上了殷殷的红漆。到了工休日,我们几个北京、哈尔滨知青赶着牛车来到西山包,把墓碑安放在冬照海的身边,陪伴着野花、芳草,寂寞小白杨。良久,我们不忍离去。周围起风了,是那种生涩的北风,裹挟着无尽的哀婉,摩挲着我们含泪的脸颊……
几捧黑土,带走了16岁花季少年的美梦。
一座墓碑,永远承载着知青们的依依深情。
后记:2007年8月10日,我们原9团北京知青一行8人,在阔别30余年后,重返北大荒。带着在北京特意准备的白酒、香烟及塑料水果等祭品,我们来到团部以西的小山包。雨后泥泞的小路两侧,盛开的小白花低垂着头,若有所失。
站在冬照海的墓前,曾经的往事扑面而来,相携着北大荒的雨雪风霜,我不禁潸然泪下。抚摩着37年前自己亲手为他制作、安放的墓碑,冰冷如铁,无声地倾吐着绵绵的思念。环顾周边,人迹缈缈,荒草萋萋,心绪里渐渐融入了沉重的悲凉,还有谁会注视岁月风雨在墓碑上写就的哭泣和记忆呢?惟有冬照海的战友。因为这里是永恒的黑土地,而我们则是永远的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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