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0月杨振祥指导员(左四)在京与部分六连北京知青合影
(一) 九月二十五日我到南京出差,事先得知杨振祥指导员的夫人李增云老师在我连上海知青的邀请下,将于二十七日到上海的消息,我趁同仁们去黄山旅游之时,二十七日上午也来到上海。 自从离开兵团三十二年,虽然回过连队两次,都没能见到李老师,她是我最想见到的人之一。当天晚上我见到李老师,看到她精神矍铄,说话底气十足,嗓音洪亮,依然是从前的模样,心中十分欣慰。 记得一九七七年夏秋之交的一天中午,我们基建排正在盖家属房,李老师去学校途经工地时,见到我面黄肌瘦,尖嘴猴腮,眼窝也抠进去了的一付病态模样,关切地问:“你怎么这么瘦呀?”我有气无力地回答:“拉肚子一个月了,吃药也没用。”李老师听后没说什么,就去了学校。 当时连队卫生条件差,我在一九七零年下乡的第一个夏天就得了慢性痢疾,以后每到夏季都要拉一个多月的肚子,还时常发烧。连队许多人都得这个病,又缺药,据说有的人都晕倒在厕所里。我们只能仗着年轻,扛过这个季节。 下午四点多钟,李老师放学回家,把我叫到家里。她打开一包麦乳精(当时的高级营养品),往大茶缸里到了半袋儿冲了满满一茶缸水,递给我说:“补补身子吧!” 我慢慢地喝着“奢侈”的补品,见她上炕在炕柜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半根火柴棍儿样的东西,黑色的,掰下一小粒儿,递给我说:“你今天吃一粒,明天不好再吃一粒,还不好的话,千万不要再吃了,上团部医院看病吧!”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只猜想可能是当地老职工家里应急的土药吧。 让我感到奇妙的是,一直折磨我肚子居然不疼了、也不拉了。晚上,我在水房看到上海知青赵卫东,正呲牙咧嘴、挣扎着往大锅炉里压水,得知他也拉肚子七、八天了,我赶紧给他吃了一粒比高粱米粒小一点儿的药(很吝啬哟),第二天他也好了。从那天起,此后的三十多年,我再也没有患过痢疾。 剩下的药我夹在五十五团职工医疗证里,一直保存到现在。每当我看到它时,当年的情景就浮现在眼前…… (二) 当听李老师说到:“如果指导员还活着的话,看到你们都这样有出息,他心里会非常高兴的。”我的思绪不禁飞回了曾生活了八年的北大荒。 我们的指导员杨振祥是密山农大的毕业生,人称“杨大学”。一九七零年接替田树彬任六连指导员。
一九七二年春节的前一天,大地已是一片白雪皑皑,西北风呼啸着,肆无忌惮地掠过,卷起地面上的雪渣儿,好似形成无数条白色的小蛇,扭动着身躯,顺着风向远处疾奔而去,这就是当地的“大烟泡”。外面是风和雪的天下,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三十多度。 晚饭后,我们全都缩在宿舍里,往火墙的炉子里不断地添煤块儿,再加上热炕,屋里的温度已经到了零上三十多度,我们都光着膀子,只穿个裤头。有的人百无聊赖地聚在一起神侃,有的人独自默默地想家。 突然有人提议:“你们谁敢在炉盖儿上拍一下?”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炉盖儿。只见那炉盖儿已被烧得通红,都透明了,仿佛马上就要化了似的。大家面面相觑没人应答。只听北京知青陶士鑫说:“谁给我十块钱,我拍!”我马上说:“我给!你敢拍吗?你要是不敢拍,就给我十块钱。” 只见陶士鑫蹲了个马步,酝酿了好一会儿也没拍下去。我心中暗自得意,以为今天身不动,膀不摇就挣了十块钱。没想到的是,此时大家一通起哄,将得陶士鑫咬紧牙关,一巴掌就拍下去了!只听见“滋”的一声,炉盖儿上冒起一股淡淡的白烟儿。大家急忙围上去,看到他的手掌的突出部位只是有一点点儿发白。我心说:完了,我的十块钱没了,这可是三分之一的工资呀!(不过我一直赖着不给,至今说起此事时,陶士鑫还说我欠他十块钱呢!) 令人兴奋的事情很快过去了,无聊的情绪又弥漫了宿舍。 过了一会儿,田家祚提议:“你们谁敢去连队的鸡窝偷鸡,我负责褪毛、炖鸡。”经过刚才的起哄,这时还真觉得肚子里有些空,反正呆着没事、也睡不着,我和骆魁芳麻溜地穿上棉衣,冲进冰冷的世界。一会儿,我们拎着两只没头的鸡回来了。田家祚利索地褪毛、开膛,拿来一个平日即洗脸又洗脚的大铝盆,放满水就炖上了。只见大家都围在火炉旁,前面蹲着、后面站着,都伸长了脖子,头挨着头、脑袋压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铝盆。很快,屋里就弥漫了鸡肉的香味儿。我费劲儿地咽了一口口水:快一年没吃到鸡肉了吧! 这时不知是谁,率先下手拽下一个鸡大腿儿,此时鸡肉才有七、八成熟,我立刻下手也抢出一个鸡大腿儿,躲到一旁顾不上烫,几口就吃光了。一转眼,盆里只剩下鸡汤了,那几个手慢的只能喝点儿汤了。真好吃呀!至今我也忘不了那种香味。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靠在行李卷儿上,默默地想起北京的家人,和往年在家过节的热闹情景,放鞭炮、在胡同里疯跑…… 宿舍门开了,指导员带着一股寒气笑着进来了。和宿舍所有的人打完招呼,径直上炕靠在我旁边。我心里一惊:坏了,莫不是东窗事发?指导员转过头,带着狡黠的笑容轻声说:“昨晚的鸡肉好吃吗?”虽然有思想准备,但毕竟是偷了连队的鸡,心里发虚呀!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看着他。接着,指导员又说:“再也不要这样做了,这样不好。”我默默看着他下了炕,走出了宿舍。 我当时只想知道是谁告的密,脑子里把宿舍里的人挨个儿想了一遍。哦,应该是他,宿舍里十几个人只有他没有吃鸡…….那时,我刚满十八岁。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明白了指导员的良苦用心。他理解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知青们的思乡之情,也了解我们年轻人躁动的心态。其实在那个年代,开个批判会是很经常的事儿,记得有个老职工就因为拿了连队的两棵大白菜,在全连大会上受到了批判。 不过即使在全连大会上批判我,也达不到教育我的目的。因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有着很强烈的逆反心理。 (三) 晚上送走了聊天的战友,躺在床上却是难以入睡。望着黑漆漆的屋顶,眼前总浮现着指导员的身影。 我们连队知青最多的时候有三百多人,在连队党支部的支持下,我们组织了足球队、篮球队、排球队、文艺宣传队,还有一个图书阅览室。从那时起,无论我出差、探亲,都买回不少新书。每次指导员总是先看看图书目录,然后面带微笑地在发票上签字。连队的工作、生活虽然艰苦,但在指导员的安排下,连队里丰富的业余生活把年轻人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从而形成了健康、活泼、积极向上的氛围。因此,六连在五十五团逐渐有了名气,不少团里的干部都特意安排自己的子女到六连来工作。 七五年、七六年是文革后期,那是最动荡的时期,知青们从各地带回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我经常与指导员聊起在北京的见闻,他总是静静地听,从不发表看法。我对指导员非常信任,也从不考虑传播小道消息的后果。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总理逝世,我三月从北京回到连队。那时国家的局势越发不稳定,邓小平主持完周总理的追悼会后就再不露面,小道消息更是满天飞。我依旧把在北京听到的、看到的说给指导员听。清明节那天,我们连队团支部组织了悼念周总理的活动。四月七日,我们正在木匠房为北京知青章嘉林返京送行,突然,北京知青王建国手捧着半导体收音机从宿舍跑来,急促地说:“四月五日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反革命事件,邓小平因此事正式下台,又一次被打倒……”我当时不禁脱口而出:“扯蛋,全是那帮王八蛋搞的鬼!”大家都默不作声,指导员面带严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向连部走去。从他的眼神儿中,我明白了,他是在提醒我,不要乱讲话,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久全国开始清查与“四五事件”相关的活动,团部也询问北京知青是否有参加“四五事件”,清明节是否搞了悼念周总理的活动。指导员的答复是:悼念活动是团支部在党支部的布置下搞的活动,如果要负责的话,由党支部负责。使得清查活动在我们连队不了了之。 我从心里钦佩指导员,在当时的形势下,这样做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也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四) 二十八日晚,我乘坐最晚的一趟火车从上海返回南京。随着车厢的颠簸,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病退回北京的经过。
一九七七年是我到兵团第八个年头了,大批的知青从农村、农场通过各种渠道陆续返城。年初,我回京探亲,看到周围的同学、朋友已经有不少回到了北京,联想到此时连队的知青已是越来越少,看来这是大势所趋。 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我开了几张医院的诊断书,走上了返城的艰难道路。
三月初我回到连队,想着要对连里提出办病退的事,但又心里虚得发慌。下午找到指导员,只聊了一些北京的见闻,但没敢提出办病退的事。临分手时,我才犹豫再三地说道:“晚上我想到您那里说点儿事情。”指导员惊奇地扬扬眉毛,看了我一会儿,说:“好吧!”
晚上我来到指导员家,又见到了非常熟悉的狡黠的笑容:“说吧,什么事?”我很艰难地说:“我想办病退。”他不禁笑道:“你要是有病,全连的人就都有病了!”我窘得满脸通红,无言答对。一会儿他说:“你的病历呢?拿来看看。”我递给他,他仔细地看完后,稍微顿了一下说:“别着急,我帮你。” 两天后,指导员告诉我,他已经给团部医院的科长打过电话了,又给了我三十斤大米,让我给医院的主检大夫送去。四月份我顺利地通过体检,九月中旬就回到了北京。这时,我在兵团已经生活了七年十一个月零两天,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返城会这么顺利,命运的转折会这么轻易地来到? 从此以后,再没有见到过我视为兄长的指导员,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他的一些消息。后来听说他来过一趟北京,可我没有接到通知;再后来得知他一九九一年因公出差,遭遇车祸去世了…… 我为在北京没能再见到他,而失去最后的机会,抱憾终身。 二零零八年六月,我第二次回农场,终于查找到了李增云老师的电话,并最终联系上。至此我们已经失去联系三十一年了。 在我人生最困难的时候,很庆幸遇到了指导员和我那些亲爱的知青战友们。他们没有歧视我,没有抛弃我,使我平安地度过了人生中最灰暗的年代。我衷心地感谢他们,并永远铭记。
七分队(作者是1969年10月17日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师五十五团一营六连的北京知青) 于2009年10月6日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