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黑龙江德都县(今五大连池市)太平公社庆丰大队 合影
左起:杨东平、张家美、刘行军、赵家娟、裘锦文、解青、张耀祥、董爱玲、曲胜辉
这是一篇非常感人的报道。杨立亚先生亲自做了跟踪采访报道。原报道如下:
生长在心中的向日葵
杨立亚
1969年,l6岁的上海知青刘行军去北大荒插队,与当地女孩二丫相爱。几年后,刘行军回上海读大学,临行前向二丫承诺.毕业后与她成婚。二丫苦等3年,等到的却是一封分手信。二丫放不下心中的这份感情,没再谈恋爱。l8年后,刘行军惊闻二丫仍然单身,并且身患重病,他毅然重返北大荒,将二丫背到上海治病、成婚。1996年,二丫的肺大泡破裂,做手术切掉了左肺;2004年,刘行军又因肝癌需要做肝脏整体移植手术……
刘行军:
18年后,我又回到了北大荒。二丫的妈妈颤巍巍地站在屋中间迎候我,只说了一句“孩子,你回来了”,就把我拥入怀中。我善良温厚的北大荒妈妈啊,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责怪的话。小弟愤怒地把头扭到一边,拒绝跟我打招呼,这个憨直的汉子,忘不了我害得他的姐姐差点丧命。二丫的舅舅只说了一句:“18年了!”不胜感慨。
二丫还没起床,听说我来了,立时抖成一团,抖得一件棉袄穿了好半天,才勉强穿到身上。她迟迟不敢出来,她没有勇气出来,怕自己失态控制不住。
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二丫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这时大队书记听说我来了,也过来看我。屋子里坐满了人。
二丫的头始终低着,声音喑哑:“你来了……”
这就是我的二丫吗?她脸色苍白,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瘦削、虚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摔倒。“来了。”我的喉头有点哽咽,好似有一把利剑在搅动着心脏。二丫的衰弱病态让我的心中充满了内疚。说完这一句,她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屋。
吃过早饭,一屋子人悄然散去,二丫的妈妈也没了踪影。我来到二丫的小屋,对坐在炕边的她说:“你怎么这么傻啊。真想不到你会这么傻!”我把她揽进怀里,两人放声大哭,诉说着离别后的这l8年,边说边哭。二丫l8年的委屈和悲伤化做泪水的长河,不停地流啊流。我俩一直说到日上三竿,又说到日落西山。
我说:“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这一次你得跟我走。”怀里的她瘦成了一把骨头,不把她带走,做最好的治疗,我担心她熬不过这个冬天。
二丫哭了:“不了。见到你,我就没什么遗憾了。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可能跟你走了,我走不动了。”
“我背你。背也要把你背回上海。后半生,我们再也不分开。”我坚定地说。
第三天早晨4点多钟,我带着二丫离开了合心屯。二丫的身体太差了,严重的支气管哮喘让她的呼吸声粗得像拉风箱。她1.65米的身高,体重却只有38公斤,眼见油尽灯干了。我都担心她撑不到上海。
火车上,我们俩舍不得合眼,不停地说着话,实在困了才打个盹儿。
二丫说:“到了上海,我怕我不习惯呢。”
“怕啥?有我呢。”
“我不懂上海话,唧唧哝哝的,一句也听不懂。”
“我教你, 一句一句地教,总能学会的。”
“我想家怎么办?从来没离家这么远。”
“想家了咱们就回去。 一年回一次北大荒,总行了吧?”
二丫的眼珠转了转问:“你一个人住吗?”我说:“是的。”单位给我分了一套30多平方米的房子,我很少住,平时都住在单位值班室。这18年,除了跟前妻结婚的3年,我过的基本是集体生活。
“房子还没装修,随便你怎么弄吧。”是的,我们的家,连同我的人,都交给她了。
我凝视着眼前这个女人,我的骨中骨肉中肉,在忍受了l8年分离的痛苦之后,我们终于团聚了。
我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我将从l7岁开始补偿你。”
但造化弄人,厄运对我们的考验一直没有停止。继1996年二丫的肺大泡破裂,手术切掉了左肺后,2004年2月,我又出现了腹痛、乏力、食欲不振、皮肤瘙痒等症状。上海一家医院诊断为甲肝。在住院治疗的43天里,我的体重急剧减了l0几公斤。病情不断恶化,高烧不退,还出现了肝腹水。4月9日,已为我妻的二丫见情势不妙,把我转到上海中山医院,经全面检查,结果出来了。二丫被医生叫去办公室,回来时两眼通红。
她强作笑颜:“肝炎,有点儿肝腹水,得住院治疗,没啥大事。”
她的目光躲闪着。在她11岁时,我们就认识了,我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她的故作轻松,对紧张和悲伤的掩饰是瞒不过我的。
病房里有4张床,其他3张床住的都是肝癌患者!突然的醒悟,好似呼啸而来的铁锤砸在我的胸口。我知道肝癌是死亡率极高的一种疾病,那么我还有多长时间?我才51岁,死亡就这么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悄然而至?
病情来势汹汹,我极度虚弱,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连日忙于护理又陷于焦虑之中的二丫终于撑不住了,坐着小板凳,趴在床边打起了瞌睡,手却紧握着我的手。深夜,微弱的光线透过玻璃窗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角依稀有泪。我想给她拭泪,却虚弱得抬不起手。l0年前,我将这个女人背到上海,向她发誓:“我背弃你、伤害你18年,我要从17岁开始补偿你,让你幸福……”
她刚刚幸福了l0年,难道我要再次背弃自己的誓言弃她而去……
二丫:
2004年4月9日,医生把我叫进办公室,告诉我:“你的丈夫是肝癌晚期,唯一的希望就是进行肝脏移植手术。”
仿佛大地在脚下裂开,我坠向无底的深渊,空白、绝望、恐惧像拍天的巨浪一样涌来,仿佛要把我拍烂扯碎。在我的生命中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那是1980年,我接到他的分手信时。微笑的生活突然面目狰狞地挥起大棒,砸在我的头上,我的爱情、幸福和未来都碎了。
第二天,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并告诉我,他的肝功能已衰竭,随时会出现肝昏迷和吐血的现象。医生还说,必须马上做整体肝脏移植手术,不过风险大,费用很高,至少要35万元。
我们仅有一万元的存款。10年前,刘行军把我从北大荒背到上海后,我一直在养病,没有工作。刘行军的收入也不多,仅够维持我们的生活。l996年,我又做了一次手术,花去了四五万元。我们家最值钱的就是单位分的30多平方米的住房,那是一房一厅,老式结构,厅是晒不到阳光的。当时上海的房价还没太涨,卖不了几个钱。
死神扇动着黑色的羽翼,要把他从我的身边夺走。我要是能凑到35万元,电许能从死神手里夺回他。可是,我上哪儿去筹这笔巨款呢?
我守在他的身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死神随时随地会把他带走,可是我不甘,不甘我们就这样被命运再次分开……
刘行军很快就出现了间歇性肝昏迷。医生告诉我,肝昏迷是肝癌患者最主要的死亡原因,必须马上进行手术。马上凑齐35万元医疗费,才能救他的命!
我哭了,除了哭,我还能怎样?
傍晚,他再一次陷入昏迷。我肝肠寸断地把他的头抱进怀里:“哥,你醒醒,跟我回北大荒吧。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向日葵,你说过,金灿灿的向日葵是世界上最美的花。”不,我决不轻易将我的丈夫交给死神,决不!就像当年我死死抱定爱情,决不肯放弃一样。刘行军总说我:
“你这个女人啊,又傻又犟。”
可是,怎样才能凑到这35万元的救命钱?
我急得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乱转,在家里四处乱翻,哪怕一分一角都不放过。也想过向亲戚求助,可刘行军的父亲1984年患肺癌病故。他们家兄弟7个,生活都不宽裕。我的父亲也去世了。2000年,刘行军将我母亲和我的小弟一家接到上海,母亲在小区看车棚,弟弟做保安,弟媳在饭店洗碗,他们将积攒下的1000多元钱,一分不少地都给了我。
最后我在家里翻出了刘行军的电话本,逐一打电话求救:“求求你,救救我们……”
2004年4月14日,医院专家组决定,派人紧急寻找匹配的肝源,在此之前,先给刘行军换上人工肝脏,以血液透析来维持他的生命。
手术定于2004年4月15日。上午9时,医生让我在术前风险告知书上签字,我的手抖得不行。当时肝脏整体移植手术在.我国刚刚起步,手术风险极大,很多病人死在了手术台上。我签完字,想到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9时30分,刘行军在要被推进手术室时,突然拉住我的手:“对不起,丫妹,这些年难为你了。如果我出不来,你一定得挺住。”我俯下身,在他的耳边轻声说:“记住,你得活着回来。我等着你。你知道我傻,一根筋,认定的东西死也不放开。你不回来,我也就没命了。”说着,我的泪珠滴到了他的脸上。他抬手轻抚了一下我的头发:“傻丫头,我不会再坑你一次!”
他被推进了手术室,我站在门外,双手合十向上天祈祷,保佑我的丈夫平安出来。我在这里等着,哪怕是地老天荒我也等……上苍也许听到了二丫的祷告,也许是因为目睹了我们18年的离别及团聚后的种种苦难,终于动了慈悲之心。
刘行军:
2004年4月15目下午3点多,当手术进行了一半、坏死的肝脏被摘除时,传来一个天大的喜讯,匹配的肝源提前空运到了上海!医生马上放弃了植入人工肝脏的计划,新的肝脏被移入……肝脏移植手术进行了6个多小时,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医生笑着告诉我,手术非常成功,坏死的肝脏被摘除了,新的肝脏已经开始在我体内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我逃出了死神的魔掌,接下来的几天,是极其危险的排异期。
我用目光寻找着,看到了站在重症监护室玻璃墙外的二丫,她含泪带笑地望着我,向我摆手。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在说:“哥,你得坚强,你得活着走出来。”我示意她去休息,别在那里傻站着。她是只有半边肺的人,我担心她的身体撑不住。二丫摇头,倔强地站在外面,从手术开始,她就寸步不离地守着,生怕一不小心,死神就会带走我。
我知道二丫心中的恐惧。1996年,二丫被推进手术室时,我的心里也曾这么恐惧过。我们不能再失去彼此了,我们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我的愚蠢,我们曾失去了宝贵的l8年。
作者手记:
2009年l0月,我到上海重访刘行军和二丫这对多灾多难的夫妻。刘行军换肝后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重返上海少年劳教所上班,但手术欠下的巨款还没有还清。
坐在他们简陋的“蜗居”里,我问二丫:“如果人生能够重新来过,你还会选择刘行军吗?”
“会的。”没有半点迟疑,二丫平静的回答中有不容置疑的坚决。
突然,他们养的鹩哥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叫声:“丫妹啊!”那声音酷似刘行军,在声声呼唤自己的爱人。
摘自《北京文学》2010年第11期
请看中央电视台十套节目《人与社会》录制的有关刘行军与“二丫”王亚文的爱情故事《誓约》:
http://www.hljzqg.com/spjm/ShowArticle.asp?ArticleID=301
王亚文和刘行军,2006年夏摄于黑龙江上
上海知青终于找回他的“小芳”
历经辛酸坎坷,终于同18年前的爱人生活到了一起,黑龙江省五大连池市女子王亚文和知青刘行军之间的动人爱情故事,演绎了生活版的“小芳的故事”。
等了三天三夜1969年4月,一群上海知青来到王亚文的家乡北大荒德都县庆丰村(即今日的五大连池市)插队。王亚文说,刘行军闯进她的感情世界,缘于一次偶然的“事故”。
刘行军到庆丰村五年后成了村卫生所的药剂员,负责为村民发放药品。1974年,王亚文的父亲生病到村卫生所拿药,刘行军不慎拿错了药。服下这些药,王老汉病情加重,被抢救了一夜终于获救。此后,刘行军因为内疚常常去王亚文家帮着干活,一来二去,王亚文开始注意起刘行军来。在冰天雪地的异乡,善良热情的当地姑娘王亚文成了刘行军惟一的安慰,一个不到17岁的小伙子和一个15岁的姑娘就这么默默地相爱了。
1976年,他们准备结婚了。可就在那一年,知青大返城开始了。刘行军被保送去了华东师范大学读书。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刘行军找到王亚文,告诉她自己学成后一定回来。
1980年,刘行军大学毕业了,王亚文跑到县城火车站等她的刘哥哥回来,等了三天三夜,每天都兴冲冲地去,但都两手空空地回。
毕业后,刘行军被分配到上海市闵行区一所小学工作。在家人朋友的劝说下,他给王亚文写了一封直截了当的信,“我不会跟你结婚的,我们分手吧”。接到信王亚文感觉:“真的是像晴天霹雳一样,我眼前一黑,一下子就靠到门上了。当时我好像是傻了一样。”
刘行军后来跟父亲老战友的女儿结了婚,夫妻双双去了美国,几年后离了婚,刘行军一个人回到上海。
相思18载,背着爱人回上海
时间到了1994年,那一年开始流行那首叫《小芳》的歌。也是在那一年,刘行军插队时的伙伴曲胜辉回了一趟北大荒,见到了惟悴不堪、一直独身一人的王亚文。亚文对曲胜辉的要求是:“不要找刘行军,不要打扰他的生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其实曲胜辉跟刘行军早就失去联系了。可谁都想不到的是,有一次曲胜辉去上海出差,居然在街上巧遇了已20年没见面的刘行军。
曲胜辉有意识地问了一句:“你现在生活怎么样?”刘行军说他还是一个人。曲胜辉说:“那么你知不知道有人在等着你?就是亚文啊。”刘行军的心里咯噔一下。曲胜辉说:“你对不起人家。”震惊、自责、内疚使刘行军当晚给王亚文写了一封信,刘行军觉得再也不能把王亚文放弃了。
1994年冬天,刘行军踏上了北去的列车,距离他和亚文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整整18年了。
那是一次五味杂陈的会面,王亚文回忆说:“那天早晨四点多钟,我弟媳妇先跑进来,说来了来了。我妈说,谁来了?她说,那个上海人来了。当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了,反正我穿衣服都穿不上了,手一直在发抖。等过了一会,我把衣服穿好了,我就坐在炕上隔着窗户看他们,他在跟我的家人聊天,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吧。吃好饭了,收拾完了,家人都走了,就留下我们两个,这时候我们俩抱在一起都哭了。”那次见面以后没过多长时间,他们结婚了。幸福10年
不久,王亚文从家乡出发去上海。此时的她由于长年的忧郁患上了肺炎,体重只有35公斤,整个人几乎垮掉了。身体极其虚弱的王亚文已经走不了路了,刘行军一路背着她回到了上海。
两人结婚后的生活怎么样呢?王亚文说:“来上海前半年,上下楼他一直背我,这半年里我没烧过饭,没洗过衣服,没买过菜。他什么都依我,为了我多少钱也肯花。他说要从17岁开始补偿我,到2005年整整10年,所以我说今年我才27岁。”
王亚文说:“说实话在这10年里,我真的是过得很开心很开心,我就感觉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这10年里,我认为我虽然吃了那么多苦,但一切还是值得的。”
两人一条命
然而,2004年2月,刘行军突然感觉浑身无力,40多天的时间里瘦了30多斤。刘行军得了肝衰竭,生命垂危,命运给了王亚文又一次磨难。几十万元的手术费用难住了刘行军和王亚文。刘行军的单位支付了6万元,余下的手术费用,王亚文天天打电话恳求所有认识的人帮助他们,终于在当年4月15日把刘行军送上了手术台。
刘行军说:“4月15日的早晨我去做血透的时候,当时小二丫(亚文的昵称)就跟我说,你要挺住呀,你要挺住。我当时就唱了一首歌给小二丫听,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唱这么一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我把它改过来,改成‘世上只有丫妹好,刘哥的丫妹是个宝,每天望着我的丫妹,心里乐陶陶’。”接着王亚文又给他唱了一遍:“世上只有刘哥好,刘哥的丫妹是个宝,离开刘哥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王亚文说:“18年前,心里痛苦,可他还在这个世界上,哪一天出现奇迹,也许我就会看到他,所以在心里面有个希望。但这次面对他的病痛,我觉得是要彻底失去他,一下子觉得就要崩溃了。我觉得我们俩就是一条命。手术之前我跟他谈话的时候我就说,我们俩现在就是一条命,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说你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活。”
手术持续了6个小时。此后,亚文每天凌晨4点就站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一站就是一天,站到第6天,医生允许她进去看丈夫一眼。一见面,刘行军一下子拉住王亚文的手,他说:“我又回来了。”
现在,刘行军的身体还十分虚弱,王亚文每天要陪着丈夫去楼下散步,每月医药费还要花好几千元,为了照顾丈夫,王亚文几乎寸步不离刘行军。“只要有爱在身边,我们就是最幸福的。”王亚文告诉记者。
现在刘行军还处在恢复阶段,他的抵抗力很差。“时间太短了,我和丫妹只有10年的好日子。”有时刘行军会叹口气,轻轻拍着妻子的手。这时,王亚文用手背试一下刘行军的额头温度,握着丈夫的手:“很多事是冥冥中注定的,以前的事我不怪他,那个年代的事说不上谁对谁错……
201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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