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在他的印象中,像是山野中烂漫花丛中的一朵花,花开花落两由之,无可违逆。史铁生本身无宗教信仰,他用基督教和佛教为自己的无信仰开脱,他只不过是想借此探究生死与苦难的交缠。“倘其不错,那么依我看,基督教诲的初衷是如何面对生,而佛家智慧的侧重是怎样看待死”,“前者相信苦难是生命的永恒处境,其应对所以是‘救世’与‘爱愿’;后者则千方百计要远离它,故而祈求着‘往生’或‘脱离六道轮回’”,他把自己亲身的哀痛与生死的怨念投入宗教的深潭中,祈求自我的淡然和明豁。 在他写下这本书的时候,身体情况已欠佳,或许正是如此,他更迫切地想要为自己找到一朵花的信仰。在书中小篇章《借你一次午睡》中,他写“我能不能在临死之时保持住镇静,能不能在脱离史铁生的瞬间免于惊慌,以便今生的某些思绪能够扼要地保存下来,不随那史的灰飞烟灭而灰飞烟灭”,他已有直觉自己大限将至,他处在一种绝望的孤独中,这种孤独不能为外人道,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妻子陈希米。但最后,这本书还没写完,他猝然去了,留下了陈希米继承他的事业,继续寻找着开在生死之间那一朵花的信仰。
陈希米的文字,无论词汇搭配,还是行文结构,甚至是分段起合,都像极史铁生。她在他走后一个人的日子里,开始反复甄别生与死,痛苦与幸福,绝望与安乐的分界点,在她骤然被抽去了柴米油盐的生活里,连哲学都变成了顺理成章发生的事情,柏拉图、尼采、叔本华、里克尔、布鲁姆和赛斯是她的盟友,辩理哲学也在这一刻成为她手中的武器,斗争孤独,斗争空虚,斗争他已永远离开了的残忍事实。 柴静说,没有在深夜中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陈希米却用“眼泪无法表达悲伤”来稀释那些在深夜中不足为外人道的恍惚,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你,什么是我,当这样的问题拷问着深夜,相信没一个人能睡得好。
陈希米直指生与死的最终谜底,但生活的残忍在于,很多问题不是用力去想就有答案,《让“死”活下来》或许可以看做是一段迷途的探索和知返,它的价值属于每个已经或者正在经历离别的人。卡里·纪伯伦在《先知》中曾说,最稳固的爱情是,不是相互凝视,而要朝着同一个地方看过去,陈希米和史铁生的精神契合,是《先知》箴言的实践,也是《让“死”活下去》诞生的缘由,曾在乔乔·莫伊斯的《我就要你好好的》中深刻地体会到“精神契合”的重要,他笔下的青年主人公威尔和路易莎,玩乐物欲基础上的感情,一点风雨便各自散了,在小说风行悲伤收尾的当下,陈希米表达的不仅是对于亡夫的凭吊,更是尘世中呼唤真情的信念。 她很想他,在书的后半段她大量引入故地重游的触景生情,这种透着心疼的压抑,一度让人感觉缺氧,不知道她会以怎样的方式隐藏着这一场吊唁的结尾。她在书中依然坚强,虽然坚强可以只是一种表现,她说“把自己的忧伤抱紧,不受人安慰是英勇的”,她说“一切无限,渴望孤独”,世事混沌,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在最深痛的虚无感中,陈希米看到了那个抱着玩具从山洼里跑出来的孩子,那是年幼时的史铁生,我想这样的臆想也是故事的最好结局了吧,爱到最深处,便再无踪迹,因为已然成为空气,无所不在,但也触不可及。那一朵花的信仰,陈希米终于还是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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