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麦收时节下了雨,不过国营农场这边因为机械化程度高些,很快就把地里的小麦抢回来了,没受什么损失。
就在麦收工作将要结束的时候,附近人民公社的一个生产队来队上求援。他们那里机械少,所以只把小麦割下来运回晾麦场垛好,等我们地里的小麦收完了,他们就请我们去一台机车帮他们给小麦脱粒。 队上指定我师傅的79号车组去给公社那边脱粒,我帮师傅在机车后部装上一个大皮带轮,然后牵引着一台脱粒机就出发了。 公社那个生产队的队长当晚弄了一桌菜,还拿来几瓶啤酒招待我们。我拿起筷子夹一口菜放入口中,马上就觉得这菜的口味不像是乡村中人烧出来的,倒很像是北京的饭馆中菜的味道,总之烧菜的手艺不一般。我来东北农场快一年了,天天在食堂吃那大馇子饭和大锅熬菜,如今猛地吃到正宗的大师傅的手艺,我当然马上就知道那做饭老头不是当地人。 做饭的老头又端上菜来,还问我:“小伙子,味道还可以吧?” 我说:“您好像是北京那边的人,烧菜的口味有点儿像北京大栅栏的手艺!” 那老头眼睛一亮,问我:“你是北京知青?” 我点点头。 那老头马上就套近乎说:“哎呀,我们是老乡呀!我是……”可是后边的话还没出口,队长瞪了他一眼,他马上就不说话了。 等他端着托盘出去以后,队长对我说:“你可要加点小心,这个老头是劳改刑满后安置在我们这里的,注意阶级立场!” 我目瞪口呆,原来这是一个阶级敌人。 队长与我师傅吆五喝六地喝起了啤酒,我也喝下去一杯,脸立刻就通红通红的了。 我问队长:“那老坏蛋犯了什么事?” 队长打着饱嗝说:“那老家伙原本是北京一个饭馆的老板,公私合营那会儿先是反对社会主义改造,后来在大跃进运动中又跳出来反对三面红旗,尤其是对全民大炼钢铁散布反动言论,被人揭发以后认罪态度还不好,就被抓起来判了刑,后来刑期满了以后就到了我们这里!” 我想:原来这老家伙这么反动,可恶之极! 不过他这个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就是他烧饭的手艺,我在公社那几天真是大快朵颐,那是我在农场十几年中吃到的最好的饭菜,即使是县城里的饭馆,也烧不出他那么好的菜。比如我在绥滨县县城的饭馆里看见牌子上写着“炒肉皮”,以为不过是肉炒豆腐皮而已,谁知端上来一看,居然真的是猪肉皮!还有所谓“烧红参”,不过是烧胡罗卜。 后几天每当队长不在的时候,那老头总想和我说说话,但我已经遭队长教训过了,只好对他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至于在饭桌上,我先落一肚子好下水再说! 干活的时候,我带了一本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车辆发动起来以后,我忙着看皮带轮,怕它脱落了,所以那书就放在车上。公社里几位棒小伙子见了书,总是情不自禁地上前翻看,当时农村地区的文化生活真是贫乏啊!后来我索性把书借给他们,他们欢天喜地的,一连几天不睡觉,终于在我回农场之前轮换着把书读完了。后来我们成为朋友,他们都是公社中学的高中毕业生,比我年长三岁。 至于做饭的老头,一是他年岁大,二是他又戴着那么可怕的帽子,哪里配和我做什么朋友。 一个礼拜过去了,小麦终于脱完了,我们收拾收拾,开车回农场去。 队长和那几位高中生朋友都来送行。与其他们对我好像是恋恋不舍,其实我对这个生产队才是恋恋不舍呐,因为我又要回农场食堂去吃那味同嚼蜡一般的大锅菜了。 机车路过一个猪圈的时候,一个正在干活的人向我们挥了挥手,我认出来,那是做饭老头,他正在起猪圈,那是农村里最脏最累的活。 我也向他招了招手。 师傅不屑地说我:“你真是,跟个劳改老头打什么招呼!” 我没敢回嘴。 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北京个体饭馆林立,不可胜数。谁要是再想“改造”他们,他们仍然会反对。 当年那场“全民大炼钢铁”运动,也早已成了笑柄。 不过那做饭老头我可是再也没见过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