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1 得宝 2 赌命 3 动婚 4 登凌 5 挥金 6 结局
牛黄是珍贵的中药材,它本来是牛的胆结石,病情越严重的牛,牛黄越大,也越值钱。正如人参有不同等级一样,牛黄的成色也有多种档次。我在内蒙下乡时,村里常常杀牛分肉,但是牛黄却不常见,原因是生了牛黄的牛很少见,而且过去杀牛的屠夫一般缺乏相关知识,牛胆往往被当成废物抛弃,胆里边的牛黄也随之被抛。有抛的,就有得的。
一、 得 宝
1969年春夏之交的一个中午,我扛着铁锹收工经过队部,队部院子前边的空地上,任毛蛋和李二小正在杀牛,几个闲人围观。其中有的天津知青唱起了自己编词的好来宝:
生产队里杀头牛,
今天咱就分牛肉呀么呵嗨,
吃完了牛肉啃骨头,
啃完了骨头卖牛皮呀么呵嗨。
被杀的牛叫“郎根子”,本来是贫农老汉郎根子的牛,合作化以后就是社里的牛了。当地习惯,谁家的牲口就以主人的名字命名。“郎根子”是头老牛,近年来很少吃草,只是拼命喝水。而且越来越瘦,于是队长决定杀了它。
郎根子是土改时工作组的重点依靠对象,被指定为我村的头头。但是他没有文化和政策水平,给众乡亲讲话时竟然胡说:“党把刀把子交给了我,我不杀你们实在过意不去”。工作组看他这个阿斗实在扶不起来,第二天就撤了他的村官。但是他的那句名言,上点岁数的人都记得。杀“郎根子”时,不少老年人开玩笑议论说:“这回刀把把在任毛蛋手里了,不杀郎根子实在过意不去”。
任毛蛋动作利索,杀牛、剥皮、开膛取内脏都是三下五除二,只是在掏出牛胆来时,手停了一下,边捏边说:“这苦胆里还有个疙蛋蛋,呵呵”,接着一挥手,牛胆抛到了我面前。
我用锹在胆上一劈,墨绿色的胆汁流了出来。胆汁快流完时,一个椭圆饼形鸡蛋的杏黄色物件随胆汁流了出来,我弯腰拣起,正要仔细端详,村里的医生高凤岐喊了出来:“牛黄!”
杀牛的任毛蛋和李二小眼睛发亮,一下子窜到我面前,任毛蛋一手握着滴血的屠刀,一手来抢我手里的牛黄。
我把手往身后一背,哈哈大笑:“你们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把个宝贝扔了。我可是要拿它到供销社换一条“大前门”抽了,等换回来,也给你们两个抽两根”。
当时当地的农民极为善良、讲理。大家都认为牛黄是我发现、拣到的,理应归我。任毛蛋他们也只是怨自己不识宝,再没二话。现在想起来,牛是队里的,牛黄也理应是队里的财产。
我拿着牛黄回组里吃饭。做饭的张大爷正拿出斧子,准备下午分了牛肉劈骨头用,他也听说我得宝了,举着斧头开玩笑说,我晚上来抢你的宝。别的知青说,大爷可别对我们下手。张大爷说:“我不惹你们,你们又没有牛黄。”
村里德高望重的大树大爷也来我们组里了,我拿牛黄给他看,他说还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只是听说过“牛黄、狗宝、珍珠、玛瑙”。这时门窗外围满了人。大树大爷严肃地对大家说:“你们明白了吧?人家春呓小子到咱们村,不是灰人满滩窜,而是贵人遭磨难”。
二、赌 命
当天晚上,村医生高凤歧来了,在煤油灯下,和我们小组的几个人细细看过了牛黄。他说,这块牛黄大、质量高,价值是黄金的多少多少倍,可不是我预期的换条烟的问题。还说,这黄色的椭圆饼里还有一个三棱结构的组织,不切开是看不见的。最后他告诉我把牛黄埋在一罐黄米里养起来,将来连那米都是好药材。可惜我取牛黄时采取的是“雷公劈”的卤莽方法,把牛黄和胆分离了,假如连胆一起拿回来,在胆里再加些黄米,悬挂在阴凉处,等牛黄和米慢慢吸收胆汁,牛胆慢慢风干,则牛黄档次更高,黄米也可以做牛黄的替代品。临走时,他也再三称我为贵人,说不是贵人决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我看出来,他对这块牛黄产生了比我大得多的兴趣,日后会千方百计将其据为己有。
我把牛黄养在了米罐里。以后村里的人要看,我也不轻易拿出来。大家越发觉得神秘,说我大富大贵、洪福重的舆论出现了。有些村里的年轻人就问我,敢不敢和老寿星吕合庆赌上一把,看谁的福大命大。
吕何庆是山东籍老贫农,单身,五保户,人称侉爷爷。年龄应该在百岁上下,但他连续多年,年年都说自己八十八,不是老糊涂记不清自己的年龄,而是有些忌讳,不愿说自己一百岁或超过一百岁。
前十年,有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和侉爷爷斗嘴,说:“侉大爷,我要吃你的糕”。这里说的糕可不是祝寿的生日蛋糕,恰恰相反,是一个人死后,帮忙、吊唁的亲朋们吃的油炸黄米面糕。“我吃你的糕”等于宣言:“你一定先我而亡,而且快了,我要参加你的葬礼”。
侉爷爷恶狠狠地回了一句:“我要吃你的糕”,不久,那个一向身体很好的六十多的老汉一病不起,死了。
村里有个会计,三十多岁,身体健康,不信邪。五年前又当众对侉爷爷说:“侉爷爷,我要吃你的糕”。侉爷爷还是恶狠狠地回了一句:“我要吃你的糕”,过了不久,在四清运动中,发现会计有多吃多占行为,还有贪污的嫌疑,队里把他列为四清对象,会计自寻短见,一根麻绳吊死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跟侉爷爷叫阵,因为大家认为跟他叫阵等于自杀。
现在大家都认为我是村里的大贵人。就有好事者,鼓动我去和侉爷爷叫阵,赌命。并且煽动说:
“洪福重,碰不动。你这么有洪福,他根本碰不动你”。
我本来就不信侉爷爷的话会灵验,当然我也不相信自己是贵人。不过大家哄起来了,我不能甘拜下风,就和这几个“好事者”一起找到侉爷爷。和老人聊了几句后,我说:“侉爷爷,我要吃你的糕”。
侉爷爷迟疑了一下,他也早听到人们说我最近得了宝,是个洪福重,碰不动的人。不过最后还是说:“我要吃你的糕”。
过了一段时间,老人真的病了。五保户没儿没女,我们几个知青就去照顾他,做饭、喂饭,买饼干、罐头给他吃,为他清理卫生。高凤歧来给他打针,喂药。我对高凤歧说,我那块牛黄如果能治他的病,就给他配药用了吧。高凤歧说,再好的药,不对症,也是没用的。
老人死了。队干部、知青、四类分子共同为他办了后事。四类分子负责为他穿装老衣裳,入殓。我们知青和队干部抬棺材、挖坑、掩埋。回村后,负责做饭的两位队干部已经杀了侉爷爷的自留羊,在侉爷爷自留地里摘了青菜,用他的余钱打了酒、换了糕面。正在炖羊肉、炸油糕。
饭菜一时熟,大家开始喝酒、吃侉爷爷的糕。
三、“动 婚”
吃完了糕,我从队部出来,遇上了村里地主张庆龙的儿子张业、儿媳玉花。玉花对我说:“你们今天吃了侉老汉的糕,还吃了一头大肥羊,动了荤了”。张业接着说:“动荤了,哈哈,也该动婚了啊,先前我跟你说的那个事儿,现在可是差不多了。走,到我家吃根烟,我给你说说”。张业的家就在我们小组前边,我就跟着他们夫妇去了。
张业能说会道,在村里最爱给人介绍对象,而且成功率很高。一年前,张业要帮我说个媳妇,是临村严四的女儿。我没有见过,可是听到别人都说那女子长得不错,觉得无可无不可,也就未置可否。准备尽快了解一下情况再说。但严四的老婆比较着急,托张业找我先谈条件。条件是彩礼现金600元,自行车、缝纫机各一件,七身衣服。在当地,这份彩礼要得不算多,但是我当时已无力应承:我母亲患晚期癌症,她自己的工资被扣发,我有点积蓄,可不能先给自己娶媳妇,要先给母亲治病。我让张业如实转告严四老婆,对方当然很不高兴,我的婚一时也就动不了了。
在张业家里,他告诉我,严四老婆也知道我现在得了块宝贝牛黄,说我是个有福的后生。没有再提要彩礼的事,请我今天太阳落山以前去她家里见见面,吃一顿饭,喝点酒。我一口答应。
我母亲的病已经在日坛医院治好了,因为是走院治疗,只花了不到二百元钱。我的几百元积蓄还真起了不小的作用。但是,这病会不会复发,只能碰碰运气了。在这种情况下,母亲希望能看到我这个几代单传的独生子早日娶妻生子,了却一件心事,是人之常情。慈母之心,依依可见。考虑到此,我克服了对买卖婚姻、嫌贫爱富思想的反感,即使严四一家是为了牛黄而结亲,我也可以手握牛黄前去。
张业和我谈完,说要先上严四家告诉我晚上要去的准信儿,骑着自行车走了。
我回到小组里,别人都上工去了。我一上午埋葬老贫农已经挣了一天的工分,就在家里等晚上去严四家喝酒了。自己拿出牛黄来看了一番,感觉也没多大意思。忽然又觉得一阵冲动。我知道不是中午喝过的酒在继续起作用,也不是晚上即将看到的色提前起作用,这是做出一道数理难题或猜出一个百年未解之谜后的冲动,而且特别想把答案、谜底告诉别人。
门外一声女音:“报告”。这是我们和天津女知青组约定的规矩,双方进对方房间先喊报告。随后,玻璃窗上映出了一张容光焕发的脸。我喊:“进来!”
来的是她们组长芙莉,下乡后为表示志在农村,又名扶犁。这人是个《红楼》迷,来得正好,我上午正对红楼之谜有了点心得,憋在心里很难受,有骨哽在喉之感。
我问:“有嘛事?”答:“没嘛事”。我说:“介不是没事找事吗?”芙莉看见我手里的牛黄,笑问:“介就是那个宝贝疙瘩吧?还真爱不释手了。还知道哪是北吗?”我说:“牛黄清心明目,有了它,心如明镜,注意听讲!”
我把上午看老地主张庆龙给老五保吕何庆穿衣,盖棺时的心得讲了一遍。芙莉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
老地主张庆龙先在棺内铺了五谷草,和右派赵文清一起把穿好了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的吕何庆抬进去,就往死人的袖口里塞老人生前吃剩下的饼干。地主的小孙子也跑来边看边喊:“饿啦,爷爷。爷爷,饿啦!”老地主只好又从死人袖子里再掏出几块饼干,给孙子吃。然后,把死人袖口扎好,把两袖和前襟抻齐,盖棺。
我当时联想到的是《红楼梦》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滥用虎狼药”。宝琴的十首怀古诗,以各省古迹为题,内隐十物。书中众人、后来的红学家、《红楼梦》爱好者都没有找到令人信服的谜底。其四,是:淮阴怀古,诗曰:
壮士须防恶犬欺,
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
一饭之恩死也知。
表面是说韩信微贱时受小人气,也受过漂母的一饭之恩。世俗轻鄙他是不对的。后封三齐王。死后盖棺论定。
实际上,说的是旧时丧葬用品中一种坚硬的小面饼,在北方叫“打狗饼”。民间传说死者赴幽冥要经过“恶狗村”,要用这面饼打狗、喂狗以防被咬,这就是“壮士须防恶犬欺”。饼子放入衣袖后,把袖子扎好,两袖和前襟三部分抻齐,盖棺,是谓:“三齐位定盖棺时”。大家不要看不起这小饼,人死后,还要靠它防身,得到这种饭食的恩惠,此即:“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了。
讲完了。芙莉说:“猜对了,猜对了。二百多年没人能猜出来,你能。你这些想法可比牛黄值钱多了”。我告诉她我晚上要去邻村相亲,女方的妈妈看上我的牛黄了。芙莉叹道:“介傻老娘们,我要是你丈母娘,你猜出介谜,就招你当女婿了,牛黄是死宝,你是活宝”。我说:“要死宝有死宝,要活宝有活宝,还怕不动婚?”芙莉说:“介媳妇儿娶回来也好不了”。
我如约去了严四家,见到了“女方”和女方父母。喝酒吃饭时总想着芙莉说的:“介媳妇儿娶回来也好不了”这句话,并看出了严四夫妻相互仇视的关系,其中隐藏着日后的杀机。于是对这件事兴趣大减。严四老婆当家,问我牛黄到底值多少,我告诉她我真的还不知道个价。回村后,我没有再对这门“亲事”做任何积极的行动,拖了几个月,就干脆推掉了。
不管怎样,“婚姻不动”的局面是打破了。而且日后,村里未婚男青年“动婚姻 ”时,也有更多的人来向我借钱,他们先给我戴上“贵人”、“仗义疏财”等高帽子,然后就求助。有些好心的老年人告戒我:“可以借钱给死了老人的人家,还有还钱的可能。娶媳妇的人家都被要彩礼要穷了,再生孩子,生活只会更困难,借给他们钱就别想要了。不过,我过去习惯把钱借给村里的人,不好一下子就大变。所以还是继续帮助了一些动婚姻的后生。透支着那块牛黄的价值。
其间还为一世无妻的侉爷爷吕何庆配成了婚姻,一次修水利时,我挖到很久以前国民党军队宋军需官的老婆的坟墓。按工程规定,要把死者迁到别处,以礼葬之,就给记半个工。老人们说宋军需老婆随军到我们村宿营时得急病而死,就地掩埋。还说那女人可喜人(漂亮)了。我很快清理出宋军需老婆的骨架,运到侉爷爷吕何庆的墓旁,另挖一墓穴,把宋军需老婆和侉爷爷吕何庆异穴合葬。
三十年后,我回到村里,大家指给我看村外大沙丘上郁郁葱葱的两课枝叶交加的大树,说我做了一件积阴德好事,那树下正是侉爷爷吕何庆和宋军需老婆的墓。我当年没有植树,那么树是自己长出来的吗?这就是所谓“连理枝”吗?看来老夫少妻也未必不幸福。
作者简介:王迅,1949年出生于北京。上山下乡时到内蒙古巴彦淖尔盟插队。1978年恢复高考时考上北京大学。现为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著名教授。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