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登 凌
登凌,可能是世界上最冒险的活动。在内蒙河套地区初春开河时,黄河冰封乍裂,河面上满是大块小块的流凌。冰块在黄河急流的冲击下,相互冲撞着,挤压着,有时还旋转、翻滚。两岸之间的交通暂时中断了,人们既不可能象十冬腊月那样从冰面上走过河去,也不能乘小船渡河。
有极少数的人练就了一身登凌的功夫,就是驾着一个冰块,也就是冰凌或“凌”,渡过河去。登凌的危险性极大,一失足落入冰块和冰水同时肆虐的黄水中,万难逃生。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拼着性命登凌过河,他们的目的是追求金钱。旧时,有的走私贩子登凌是趁河两岸交通中断,某些奇货因急需而价格暴涨,专门在两岸间倒买倒卖。其中主要是贩毒的,这时候沿岸的缉私队也放松了警惕,所以在河上风险虽大,上岸后的风险却小些。我下乡那些年,会登凌的人已经非常少了。
1970年开春前后,有个人从黄河以南,登凌过河,他主要是奔着我的牛黄来的,也兼贩点毒品。
当时我已经回家过年去了。回家前,高凤岐来找我,说他打听到一个买主,愿意出高价买下我这块牛黄,但是要先看看货色如何。我说暂时不急着卖,等我探亲返回村里再说也不迟。后来,我村有个人到河南岸走亲戚,就把这个信息传了过去。那里有个到处流窜,专搞投机倒把的辛三换,会登凌绝技。他从我那个乡亲那里,打听到我回村的大致时间,知道我一回村,可能会把牛黄卖给别人,就急于抢时间过来,把牛黄弄到他手。这时正到了我回村的时候,也正是开河时节。辛三换要避免误事,只有登凌过河,除了抢购牛黄之外,他还要带一些带有毒品性质的药品到黄河北边来卖。由于他有倒卖违禁物品的前科,在公安局是挂了号的,但因为他居无定所,公安局几次捉他不住。这次他一决定出发,就有知情群众举报了他,公安局的人就在河北岸等着他,同时通知我村民兵连,如果他在河岸边漏网跑到我们村,就马上把他抓起来。
我村的民兵连长配合此次行动,以下场景是他回来讲的。
辛三换穿一身黑衣,手持一根白蜡杆,背着装违禁物品的背包,在河南岸出现了,他先跳上一块岸边的冰块,用杆子撑了几下附近的其它冰块,借着反作用力,他脚下的冰块就象小船一样向河心驶去。在水流和冰排的冲击下,他的“冰船”走向是从西南到东北的一条斜线。一个更大的冰块向他冲了过去,把他的小冰块压了下去。辛三换用白蜡杆一撑小冰块,飞身跃起,跳到了大冰块上,还没站稳,又有几块冰从上游向他冲来,他左右开弓,几下就点开了撞向他“冰船”的冰块。随即挥杆,如蜻蜓点水,驾御中流。
又一个更大的冰排向他顶了过来,把他脚下的冰排掀了起来,斜在滚滚浊流之上,如同一个极光滑的玻璃滑梯,辛二换从这个滑梯上端飞速向下滑去,快落水时,他手推“滑梯”借力跳上(滑梯)下方的一片小小的冰块上。杆子还在他手上,急撑大冰排,他的小冰块迅速与大冰排拉开了距离,脱离了一级险境。
就这样,他的小冰排冲过了中流、渡过了冰排最密集的区域,离北岸越来越近。
辛三换靠岸了,可以看清他有四十多岁,短小精悍,深眼睛,鹰鼻子,落腮胡子,上穿紧身棉袄,下穿马裤。他带着满身泥水,喘息未定,坐在地上,刚刚掏出一包香烟,准备抽支烟提提神。公安局的两名警察和我村民兵连长出现在他的面前。
辛三换站起来,沉着地对警察说:“国家有什么刑具,请给我戴上一件”。
警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警察笑着说:“很老实啊”。掏出个手铐给他戴上了。
五、挥 金
自从我得到牛黄以后,仅仅半年的时间里,围绕这块黄澄澄、苦森森的小东西,出现了很多小故事、小麻烦。严四老婆想通过结亲明取牛黄,高凤歧大夫想靠着不断的游说智取牛黄,辛三换出生入死,志在抢购牛黄。那些要求我“仗义疏财”的农村青年,也是认为我握有牛黄就等于有钱,而这钱还是白拣的。就连那些起哄架秧子鼓动我和老贫农赌命的小伙子们,还不是因为我得宝才起哄吗?
当地有个民间故事,道出了一种普通百姓的价值观。
一个地主兼商人的老财,整天愁眉苦脸。他隔壁邻居是一对做豆腐为生的小夫妻,终日快快乐乐,唱着歌磨豆腐。一天晚上,老财的儿子对老财说:“您老有钱还发愁,您看隔壁那两个穷鬼倒每天唱歌,这是为什么啊?”老财笑了,说:“不让他们高兴,不让他们唱歌很容易,看你爹我的!”说完取了一小块金子,隔墙扔到隔壁院子里。第二天,那对夫妻捡到了金子,开始高兴得不得了。然后就发愁:金子藏在哪里好?有人来偷来抢怎么办?媳妇说,我要用这金子换绸缎衣服、珠宝首饰。丈夫说不行,要先买些地,雇长工,发家致富,然后娶小老婆。夫妻二人就打起来了。以后,再也听不见这豆腐房里的歌声了。老财对他儿子说:你看怎么样?儿子说:“爹,我真服了您了”。老财就到邻居豆腐房,说:前几天我不小心把一块金子甩到你们院子里了,你们捡到了就还给我。那对夫妻还了老财金子,从此,豆腐房里又传出了愉快的歌声。
半年以前,我需要钱。现在,母亲的病经过两次复查,没有复发,应该没事了。她的工资也照发了。我自己又刚刚分了红。既然不缺钱了,就不如把这块麻烦的牛黄连同麻烦一起转出去。
回家过年时,我没有把牛黄带回去,原因是当时虽是文革中期,基本不再抄家、打人了,但是母亲的“政治历史问题”还没有做结论,人还属于二类专政对象,把这块东西拿回去还不如放在我的知青点安全。
我想,这牛黄要转,就转给村医生高凤歧为好。理由是:物尽其用,让它为本村乡亲造福。并且拉近与多次给我治病的高凤歧的关系。当时,我想不到一年半之后就抽调到包头当工人去了,以为在本村还要长期住下去,和医生的关系还得搞好。高凤歧对这块牛黄感兴趣已久,索性就满足了他吧。前两年看过红卫兵揭批贺龙元帅的材料,说贺龙对警卫、服务人员常发脾气,但是对他的医生态度一直很好,还对家里人说过:大夫得罪不得,大夫杀人可是不用刀啊!元帅尚且如此,我一个农民更不敢得罪大夫了。
我把高凤歧找来,拿出牛黄给他。他喜出望外,直说,我先收着,慢慢找关系,给你卖个好价钱,一定给你钱,不会白拿你的。我说,就留着你配药用吧,对乡亲们也算做点好事。他还是说,以后要给我钱,一定要给的。
大家知道我把牛黄白白给了高大夫,都说我是个挥金如土的人。
以后,高大夫给我看病,一般就不收医药费了,不过我很少看病,他给我免去的药费总共算来也只有四角多钱。
高凤歧的买卖从此可火起来了,邻村的、甚至几十里以外的病人听说他手里有“真货”,来找他治病的越来越多。村里原来只有高凤歧一个大夫,背个药箱子到处跑,这时设了个药房,另设管理药品的“会计”一名。还买了一些补药。我去过那药房,看见会计正在喝用队里的钱买的蜂王浆,他请我喝,我没有喝。他这样腐化是心里有底,药房是一定赚钱的。因为不断有外村人慕牛黄而来我村治病。
高凤歧配药用了真牛黄没有?当时谁也说不清。村里流行的说法是:他根本没有动用那块牛黄,只是口称所配的治疗心脑血管疾病的药里都放了真货,大家也知道他的确有真牛黄在手,相信他是真用了。也用人虽怀疑,却还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来求医问药。高凤歧的生意日见其好,在当时可以说是发了些财。
六、结 局
上世纪末,我们同一知青组的五个人回到村里,村里三十岁以下的人,都不认识我们。年纪大些的和我们聚在一起聊往事,也给我们讲了不少我们走后村里、邻村发生的事情。
严四老婆和严四的矛盾发展,严四老婆晚上用菜刀要取严四的头,因为严四当时把棉被盖到了下巴上,一刀下去砍透了棉被,其势已成强弩之末,只割破了严四下巴。严四老婆到公社要求离婚,未获批准,就以跳公社机关大院的水井来要挟公社领导。人们把她救了上来,但是她的鞋和下去救人者的鞋全留在了井水中,一连几天,公社干部们吃饭、喝茶时都觉得恶心,没有不骂她的。这门亲幸亏没有结。
辛三换进了公安局后,从他背包里搜出来的药品无非是麻黄素、索密痛一类,有的虽可以当毒品来吸,但还不能算真正的毒品。局长又想利用他破别的投机倒把案件,就交给他一项任务,把他放了出来。辛三换对局长打了保票,说死活完成任务。后来果然说到做到,对局长来说,他还真够义气。但是他是通过他的一个情妇,套出情妇丈夫(经济罪犯)的罪证和行踪,再报告公安局,对于那情妇来说,他可是太不义气了。改革开放以后,辛三换做成了不少名正言顺的买卖,他家成了富户。
侉爷爷吕何庆与宋军需老婆,墓木拱矣,已如前述。当年村中九十以上的老人仅有他一个,现在多了起来,我们村成了长寿村。
高凤歧在我们离开村子后不久就生病死了,生前虽然赚了些钱,但他死后家里缺乏劳动力,坐吃山空,他的家属日子过得很苦,早就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那块牛黄的下落,只能是一个谜了。它是被高凤歧配药用掉了?还是象大家猜测的那样只用掉一小部分?或者它根本没有被用过,完好如初,但不知道落入谁手了呢?如果是这样,围绕着它,还会有新的故事发生。但我就不是故事中的人物了。
人尽其才不容易,物尽其用也不容易。
我亲属中的长辈日见衰老,其中也有患心脑血管疾病的。同仁堂的牛黄清心丸,安宫牛黄丸等据说疗效甚佳,价格都较高。使用的牛黄质量还未必如我得到过的那块。假如我没有把牛黄转入他人之手,现在就可以把它用于给自己的亲属配药了,那样,既帮助了亲人,又可以做到物尽其用,岂不甚好。然而,事物各有因果,牛黄故事的结局或许本该如此吧。
作者在考古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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