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欢迎山东知青回访格尔木联欢晚会
第一次挥泪:站在四十年前牺牲的战友王世新墓前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依我说:只是未到激情时。
我自信属于硬汉一类,有九年的青海军垦战士磨练和三十多年新华社记者生涯,所经历的艰难困苦不计其数,但一直不屈不挠,拼搏奋进,很少有望而却步甚至伤心落泪的时候。
然而,2006年8月27日至9月9日,一次盼望已久、刻骨铭心的青藏高原故地重访,骤然改变了我的这一形象。那是我与曾在青海军垦奋斗过的80多名战友,重访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柴达木时,却触景生情,当站在四十年前牺牲的战友王世新烈士的墓前,当寻找到三十多年前喜结良缘的洞房,当走进二十年前结下不解之缘的青藏铁路,禁不住三次泪流满面。
虽然转眼六年过去了,时至今日回想起这段往事,眼眶还是湿润润的。
1965年至1966年,山东8000名知识青年,从黄海之滨、齐鲁之邦的青岛、济南、烟台、淄博、潍坊、德州、济宁、枣庄八大城市奔赴青海高原,其中青岛知青占到一半。那个年代,描写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军垦战歌》的电影感动了中国几代人,《边疆处处处赛江南》、《送你一束沙枣花》的美妙歌曲在全国到处传唱。在西去青海的专列上,一批又一批的军垦战士一遍又一遍地高唱这些红歌,可能他们中的不少人是受这些歌的鼓舞到青海去的。
青海为什么组建军垦?又为什么以招收山东知青为主?这在一些文件中得到了回答。1964年12月14日,青海省人民委员会向国务院呈送了《关于设置农业生产建设师的请示报告》,报告写道:“为了加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解决粮食自给,巩固战略后方,我省拟设置农业建设师,三万人(不包括家属),开发和利用以我省海西柴达木为中心,包括海北、海南一部分地区的可垦荒地和地下资源。”国务院于1965年3月22日,以(65)国农办字91号文,向青海省人民委员会作出批复:“国务院同意你们开发海西柴达木等地区的意见,请即着手进行规划。1965年先接受和扩建格尔木劳改农场,办好基点,为今后进一步开发做好准备工作……”批复还说:“农场工人来源,主要是安置退伍兵和城市青年……”
青海省生产建设兵团筹建处从1965年8月开始,就组织了赴山东工作组,在山东省人委领导下和济南、青岛、烟台、潍坊、淄博、济宁、德州、枣庄八个城市“安置办公室”的组织下,全面展开了招收城市知青工作。因为山东人忠实肯干,青海省生产建设兵团除了接收部分西宁知青外,百分之九十八的知青来自山东。
青海省生产建没兵团几经易名,先后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生产建设兵团农业建设第十二师、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第四师、青海省格尔木农场、青海省格尔木农垦集团。
我曾在一团六连担任过连队团支部副书记、排长,一团宣传股新闻干事,师部宣传科新闻干事、科长。
自20世纪70年代末,山东知青陆续离别高原回到故乡后,战友始终忘却不了曾经燃烧过激情也留下不少酸甜苦辣的那片故土。四十年前来到柴达木的时候,有不少人仅有十六七岁,而现在也都往六十岁上奔了。随着时间的飞逝,战友们倍加珍视在特殊年代和特殊环境中凝聚成的军垦战友情。每逢相聚时,大家无论干何事业、无论状况如何,只以戈壁战友相待,显得无拘无束无隔阂,这种情感甚至在他们的后辈中传承。多年来,山东知青们通过各种形式回访第二故乡柴达木,到格尔木、马海、大格勒等故地重访,感慨良多。
2006年8月山东知青四十年重返格尔木,是应中共格尔木市委、市人民政府邀请,由留在格尔木的战友、优秀企业家——青海瀚海集团董事长李和印鼎力支持的一次活动,无论在重视程度上,代表团规模上,活动的安排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充分体现了当地政府和人民以及留在高原的战友对山东知青的关心和友情。
此次活动引起新闻媒体广泛关注,山东电视台、青岛电视台、青岛广播电台、青岛早报、青岛广播电视报等派出八名记者随团全程采访报道。青海日报、西宁晚报、西海都市报、格尔木日报、格尔木电视台等媒体也派记者追踪报道。
2006年8月27日上午,青岛火车站广场成了战友汇集的海洋,他们与前来送行的众多亲朋好友热烈地交谈着,新闻记者穿梭于人群中忙碌地采访,其他的旅客都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了,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8时45分,火车启程了,这些年过半百的战友早就把年龄抛在脑后,歌声笑语荡漾在车厢内,说不完的知心话,讲不完的老故事,叙不完的老感情,人人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十七八岁的年龄。沿途经过的潍坊、淄博、济南都有战友上车,所以一到这些车站,大家都主动下车迎接战友入队,那种战友重逢的纯真喜悦难以言表。
当火车缓缓进入淄博车站的停站台时,我透过车窗看到了等候在站台上的十几位老战友,其中有我原来一个连队的路厚俊夫妇,他俩身旁还有一个六十开外的女士,正急切地向车窗内张望,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王大姐,她没有参加军垦,但她的弟弟王世新是我们一个连队的战友,不幸的是王世新在40年前因公壮烈牺牲,成为青海军垦的第一个烈士,永远埋在了戈壁滩上。
我连忙下到站台上,紧紧地拉住王大姐的手说:“还让您跑来车站一趟。”她动情地说:“我不来哪行呢,你们这次重返格尔木,要到我弟弟世新的墓地上去祭奠他,我们全家人都非常感激,谢谢,谢谢。”同时王大姐还告诉我,她已委托路厚俊带了一些烧纸,到弟弟的墓地上烧烧,还委托路厚俊从弟弟的墓地上带些土回来,以寄托亲人的哀思。火车开了,我看到王大姐的眼里含着泪花,她在站台上挥手目送我们远去。
随着火车隆隆的奔跑声,我的思绪回到了40年前。1965年9月16日,我们几百名淄博战友踏上去青海的征程,只有16岁的王世新成为这支队伍的年轻一员。到了建设兵团后,王世新工作积极,乐于助人,很受大伙的喜爱。我曾在一团六连后勤排当过排长,王世新是马车班的战士,我们一起到戈壁上拉石块的时候,他还教我如何甩鞭子,怎样驾驭马车。他虽然不善于言谈,但一说话就脸上挂笑。
1967年1月12日,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天,却成了王世新永远告别战友,告别家乡,告别亲人的不幸日子。
这一天,该他轮休,但一向闲不住的他一大早就去帮战友喂马,并主动帮忙送货。当马车赶到公路上时,路边驶过的拖拉机刺耳的响声使马受了惊。这时,王世新只要从马车上跳下来就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但当他看到马车前方有行人,不远处还蹲着几个专心玩耍的孩子时,他使劲拽着马朝旁边跑去,疯了似的烈马狂奔进了一条小沟,王世新从马车上重重地摔了下来。年仅18岁的王世新就这样将自己的身体与格尔木的土地融为一体,也将他的梦想永远留在了格尔木,成为了第一个长眠于此的山东知青。王世新牺牲后,《青海日报》和《淄博日报》都做了长篇报道,他还被国家政务部授予烈士称号。
我是这次山东知青四十年重访格尔木代表团的团长,我的责任除了千方百计保障80多名六十岁上下的战友此行的安全健康外,还要组织好一些活动,让战友们感到不虚此行。祭奠王世新烈士就是主要的活动之一。战友们离开青海大都20年了,也就是说,战友们已经20多年没有到王世新的墓上去祭奠他了。
凭我较好的记忆,我想起当年《青海日报》记者王均旺曾采写发表过一篇长篇通讯,于是我四处搜集这张报纸,好带到墓地去祭奠王世新。我托老同事新华社青海分社的高级记者王精业到青海日报查寻,但报社的资料室正在维修无法查找。我又托淄博日报的高级编辑陈东升,请他帮助去报社资料室查找,也同样无果。我最终想到了家在淄博市博山区的王世新烈士的姐姐,我断定她肯定会保存这些资料,于是通过战友张荣金和张敬山千方百计查找,终于在王大姐家拿到了当年《淄博日报》刊载的长篇通讯《毛主席的好军垦战士——王世新》和烈士证书的复印件。
在经过几天几夜的长途跋涉后,8月30日早晨八时,代表团乘坐西宁至格尔木的909次列车徐徐驶进格尔木火车站,列车还未停稳,车内重返第二故乡的山东知青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纷纷爬在车窗上,寻找熟识的面孔,寻找当年留下的串串足迹。都兴奋地高喊:格尔木——我们又回来了!
战友们对意想不到的隆重欢迎场面惊喜过望。留在格尔木的知青组成锣鼓、秧歌队,使格尔木火车站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市政府秘书长前来欢迎我们。我们的战友,瀚海集团董事长李和印、格尔木市人民法院原院长石忠州、市工商联秘书长申国良代表留守格尔木的山东知青上前热情相拥,敬上青稞美酒,敬献洁白的哈达,整个车站人声鼎沸,激情回荡,老知青们见面后,泪流满面,诉不完别后衷肠。
大家到格尔木宾馆安顿下后,考虑到几天旅途疲劳,下午为自由活动。我们便急切地要到王世新墓地去祭奠,瀚海集团派了辆大客车送我们,不仅我们六连的战友都去,一团其他连队的战友也要同行,因为公墓里也有他们连队的战友埋葬在那里。
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老连队的所在地,这儿已经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自从知青撤离返乡后,几十年前修建的房子已显得破旧,住进了从青海东部迁来的移民,此处再也难觅当年军垦情景。此时此地,令人心里酸酸的。
战友们大都二十多年没来这里了,从什么地方去墓地,已经很生熟了,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自报奋勇给我们领路。走过我们当年曾经劳作的一片片庄稼地,翻过当年我们曾经放水浇地的一道道沟渠,便来到了一片沙柳包前,这里可能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人来过,你看脚下松软的细沙坡上连个脚印都看不到,足以说明这里已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在翻过一道高高的沙梁之后,眼前出现了被称为花果山的一大片洼地,映入眼帘的是二十多个坟墓,战友们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
王世新的坟墓是最大的,下半部用砖砌成,坟头的土填埋比较高,而立在坟前的那块水泥墓碑已经破碎,只剩下几片压在坟头,上面还能认出几个字。
我含着眼泪将当年登载王世新烈士事迹的《淄博日报》和烈士证书复印件郑重地放在坟前,战友们把鲜花、点心、糖果以及从山东带来的烧纸、青岛啤酒摆在坟头,全体一字儿排开,举行悼念仪式。
我代表战友们讲话,刚说了一句“敬爱的王世新烈士,你在这里已经静静躺了几十年了,你的几十位老战友今天专程从山东看你来了……”活还没有说完,我已经泪水纵横,呜呜地哭了起来,战友们也哭声一片,哀伤的气氛笼罩在墓地上空。
人们肃立在烈士墓前不停地拭泪。
点燃的烧纸烟灰在坟墓周围飘绕。
路厚俊没有忘记王世新姐姐的嘱托,抓起一把把坟头的土用布包好。
我随后用手机拨通了远在北京的连队老指导员卢虎,向他报告了悼念烈士的情况,因为他也非常关注我们此行,说话也有些哽咽,并一再嘱咐我们要向农场领导反映将破碎的王世新烈士墓碑修好。
公墓不仅埋葬着王世新烈士,还有一团各连早逝的战友。畜牧连的张凡林到山上放牧时因病死亡;十连的徐行军在拉麦捆时翻车后死亡;刘振清在去格尔木市区办事途中意外身亡;长眠于格尔木这片土地的还有一团六连的倪秀云、于秀兰、张金华,一团八连的谢治娟、冯玉秀等12位山东知青,以及与知青曾经并肩战斗也已故去的几位转业军人,他们在这片土地上都已静静地躺了一二十年了。大家也在他们的坟头上压上了祭奠的烧纸。
仿佛是人们的悲伤心情感动了苍天,很少降雨的戈壁滩上突然阴了天,下起了雨,战友们又情不自禁地再次挥泪,都发自内心的祈祷:长眠于此的战友们安息吧,山东老乡永远会惦记着你们,今后还会不断地有战友千里迢迢来看你们。
第二天,我们受邀到原一团团部回访,这里已改为格尔木农垦集团河东分场,我代表战友们向这里的领导提出了修复王世新烈士墓碑的事,他们爽快地答应并保证,一定尽早修复,来年的清明节还要组织群众扫墓。我们几十位战友齐刷刷地站起来,含着泪共同敬了一杯酒。
第二年的清明节,从格尔木传来消息,王世新烈士的墓碑已修复好,人们还前去悼念王世新烈士和已故的战友,让我们惦念的心放了下来。
(作者张荣大:新华社高级记者、新华社青岛支社原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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