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夏天,老龙王和小兴安岭南坡山下那嘎达开玩笑,其实就是多吹几口雨,害得人们一年辛劳泡汤了。第二年,它又出奇地顺从人意,从开春播种后一路过来风调雨顺,7月末,在天地一片祥和里麦子熟了。
和一天能割一亩的小镰刀比,日收割脱粒200多亩的联合收割机(注1)真可以算是“神刀”,能跟联合收割机的草车干活,丢掉去年割麦的小镰刀,大家心花怒放。
第一天干活,我和大樊跟老何头联合收割机的草车。贫下中农老何头是机车长,山东人。作业前,他用夹掺杂东北调的山东话讲要领,极简单,草车要装满,卸车要踩操作台上的踏板,踏板不管用时人要下车帮着掀草车槽帮。他让助手递给我们每人一把二股大叉后进了驾驶楼。
我们爬铁梯站上草车操作台,仅仅登高不到三米,迎来的却是更加荡人心弦壮观的画面。无垠的麦田延伸着,千亩沃野满目金黄,风儿吹过,麦田里泛起阵阵金浪,麦浪起伏着,浩荡迤逦着,涌向天地一线的远方。麦如海,联合收割机似舟,我们仿佛徜徉地驶在金色、浩渺的大海上。那时我没靠近过海,臆想着远方的大海一定很像这里的麦海。
虽然手里握的不是钢枪,不是拖拉机方向盘,并没影响我们屯垦戍边重任在肩的感觉,特别是大樊,正了正头上军帽,更显得有些威风凛凛。随拖拉机链轨滚动,头上麦秸开始排落。我们忙起来。
二股叉是树杈做的,往年跟草车是当地男职工,所以它又粗又长,大樊个子稍高点儿,拿着它有些不习惯,我的手要握在叉把四分之三位置。一刻不停地左右扒拉,麦秸装码的看着很均匀。眼看草车满,我们商量该踩卸车踏板了。大樊拿过我手里木叉,我调动起身体所有力量,一脚踩下。咦?草车卸车那扇槽帮没动,再使劲,还不动,大樊过来又用力一脚,仍无动静。怎么回事?忽然想起老何头的话,是不是要下车掀槽帮?大樊干活灵巧,心里有数,她让我在上面踩着踏板,自己快步下梯,一下跳了下去。车继续地开,麦草还在散落,草车冒尖了,车槽帮还是没有打开,再看跳下车的大樊,好像刚从远处站起来,奔跑追车,越来越近,接着看不见她了,很快,车帮掀起,草缓缓下卸,哐当一声槽帮合上,一个松散的草堆歪斜在麦地里。
拖拉机停了,老何头走过来,绕着草堆说:“草堆不成型,白瞎了,草松,叉不到马车上啊”。他说,一定要用劲儿把草压实,卸下来才能方正、立得住。又说,刚才拖拉机开的慢,一会儿要按正常速度操作了。大樊拍着后腰悄悄说,草车最后一登铁梯离地面太高,刚才逆行跳车摔了个大跟头。
拖拉机起动,我们更加紧张。突然,麦秸草尘扑面而来,原来拖拉机调头,风向变了。糟糕,眼睛睁不开,满嘴草末,我眯起眼紧闭嘴,用力的又码又拍压。隆隆的轰鸣声里听不清大樊说什么,只见她一腿迈上草车帮,身子一跃,进了车箱,在里面摆起四方来。她把我铲送的草用手压,用脚踩,用身体坐,在车箱快满时爬上操作台,比划着让我踩卸车板。这次卸车很顺利,脚踏上后,车帮慢慢打开,草垛稳稳卸落。就这样我俩在草车里外、上下的替换干,麦草越码越瓷实,卸车时也不用下车掀槽帮了,卸到地里的草垛方方正正,越来越是样。
几天后,排里调整跟车人员,方排长和我在一起了。方排长虽然劳动热情极高,但体力与干活门道却有些不及大樊。我想我更要用力了。
拖拉机发动前,我们捋了一遍操作程序,基本一样,车起动我们登梯上车。在草车装到一少半时,我迅速跳进车里,开始了那又压、又踩、又坐的一套程序,在车箱装满时我才爬上扶梯,估计顺利卸车没问题,便对方排长喊:“我踩卸车了。”
话音没落,刮来了一阵风,眼迷了。为让草尘快出来,我闭起眼挤泪,大概是那些天流泪太多,竟是一时无泪了。没办法,我一手搂着木叉,一手扶着梯栏,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我闭着眼,慢慢摸索着用脚去找卸车踏板,触到后,一脚踩下。哐当当,拖沓的车帮关闭声音,草卸下了。一点儿泪水带出些草灰,我半睁开眼,咦?方排长不在上边了,是不是刚才下车掀车帮去了?拖拉机依旧行驶,我又忙起来。过了会儿,还不见方排长,往下看,麦田里没有,眼睛不由转向草车里,哎,怎么会在草车里呢?我着急了。半睁着还藏灰尘的眼睛,把木叉扔进车箱,两三步迈下铁梯,纵身跳下。我被狠狠的摔在麦地上,晕头转向。
定了定神儿,刚卸下那四四方方头顶冒尖的大草垛就在前面不远处,起身大喊着向它跑去。
天苍苍,野茫茫,太阳躲到云里了,低矮的穹庐下,我围绕着麦草跺呼喊奔跑,没有应答,跑着喊着,两耳嗡嗡听不见自己的喊声了。远处,老何头的收割机依旧循着收割的方向行驶,更远方的收割,已如一版图画。脚下土地松陷,我身体发轻,脚跟发飘,恍惚起来。
忽然,草垛一边高处,麦秸动了,随着一团麦草坠下,传来一声微弱的应答,方排长脑袋从草垛一小角探出来。我奔过去,不加思索翘着脚使劲扒草,拼命扒呀,我能够着地方是草垛下面,方排长在高处呢,幸好上面草松,她挣扎着探出身来,用手慢慢围草。围呀围呀,当围起一个小斜面时,我接着她,缓缓地从上面滑了下来。再看方排长她满头汗水面挂泥痕,拍着心口喘息着说:“我想再多装点儿,让别人看看咱俩的技术。”哎,只怪我迷眼,没看见她往草车里跳。
前方的拖拉机停了,老何头下车走来。这些天,随我们操作熟练,他已经放心地开车了,刚才因为车拐弯,发现我俩在地里,觉得不对头,把车停下,过来了,看我们没什么事,便说,歇口气,歇口气,接着用浓重的山东话自语:“这俩丫头。”顾不得老何头的话是不是责备,顾不得自己灰头土脸样子如何狼狈,看着方排长安然无恙,激动地拉着她跳起来。
我的心惊胆颤在于:如果方排长随麦草从车里卸出时被埋得深一些,假如她没有力量往草垛外探头,假如……后果将是如何?想着想着止不住的泪水带出了我眼里所有的灰尘.
1971年春我第一次回北京探亲,那时方排长已调到团部话务班了。
那天去美娟家,听说方排长家也在附近,我想应该去看看她日夜思念,也是最疼爱她的胖奶奶。由于想孙女,老奶奶眼里闪着泪光,有些悲伤,虽然孙女常给家写信,但老人家还是方方面面地询问,冬天有多冷?能吃饱吧,干活……我一一回答,告诉她,方排长在团部话务班工作了,她很高兴,心里踏实神态欣慰起来。老爷爷开始询问,他主要关心耕作,我大致说我们都干过什么农活,并提到联合收割机械作业,老人家没见过联合收割机,非常感兴趣,我细细回答,举了跟草车的例子,老爷爷大笑,老奶奶用乡音自语了:“哎,这俩丫头”,咦!此话似曾熟悉?再看她胖胖的面颊,又淌落起泪水。
几年后,我到了海边,为了曾经的臆断,我晨曦赶海,旁晚流连,为的是要亲眼看看朝霞里夕阳下的大海是否像麦海。
当我走近波光粼粼浩淼天际的大海,它震撼人的磅礴气势,纳收百川的胸怀,世间何物可敌?对于地球,大海盘踞70%以上的面积,它有足够的震慑力与尊严;但对于我们,当时的麦海才是明天。即使在无风无浪金波闪闪时,大海也不会像麦海那样温和、安宁;在麦海上我还有种把丰收拦在怀里的祥和喜悦。大海把一切变得如此渺小;而麦海却能承认我们的辛劳。秋天,我*近大海应该还很温热的身体,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像我目光一触到麦海就能感到它传递出丰收暖意。后来我还见过夕阳中金色的湖水,它虽比大海安静,但远不及麦海那样亲和与洋溢富色。
假如我在见到麦海之前就曾见过大海,可能不会生出对黑土地麦海的憧憬,因为孕育麦海的黑土地是地球上稀有而富庶天堂,不身临其境恐怕不知道或想不出它那富有的壮观。如果将地球上的大海比作一只硕大金盆,我们的黑土地很像盆中仅有三粒流光溢彩小珍珠中的一粒。它是地球人类所羡慕,是我们应该尊敬的生命,珍重的财富。
时光荏苒四十多年,四十年时间,可以承载返程知青们多少经历?而我,太多的往事已如过眼烟云,但那个遥远麦收却没有被岁月尘封,不曾忘记,为什么?我想大概不仅仅因为汗水和泪水的缘故,我心灵深处有一片富饶的金色。每当想到珍珠一样的麦海,我会情不自禁地被祖国东北方那片物华天宝的黑土地感动,怀念我们青春岁月和它有过丝丝缕缕的牵连,方排长那天的幸运如同是我的幸福。尽管那时我们稚嫩懵懂,到它那里是我们的选择或被选择,或许小学文化十五、六岁的青春如果不作为知青在那儿度过可能会更有意义,所幸的是,黑土地的麦海已作为一道风景深深镌刻在我的心灵的版图里,它诉说着我们的辛劳和勇敢,我们的纯洁和真诚,如果说那段生涩的青春有过缺失或遗憾,可以弥补填充它的,或许是我心中那片金色麦海。
2010年6月18日
注(1)联合收割机:也叫康拜因,是由英语中的“Combine” 一词音译过来。它由链轨式拖拉机带动自动割麦机,随着麦子割下,麦粒与秸秆分离,麦粒输进粮斗储存,秸秆被排送到拖拉机牵引的一个小房样的草车里,跟草车的人要把落入的麦秸码齐装满,卸放到麦田,待马车拉回去,作为一年的牲畜饲料与生活燃料。收割作业其间,会有嘎斯卡车到地里接运粮斗里的麦粒,送麦场晾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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