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记忆 老鄂 缘起 2002年秋天,受环保组织《自然之友》之托,去内蒙古牧区,名曰考察牧民生活的变化。因为我三十五年前在东乌旗的满都宝力格苏木(乡)插了十二年队,按“病退政策”离开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面对着曾经和我休戚与共的乡亲们,不可能以一个调查员的身份去按专题询问和记录,而是在一家一家地闲逛。当地管这叫“串营子”,当年只有马倌们和闲杂人员才有这个闲空。我那时可没这个福分,只能在山上放羊,远远地看着蒙古包升起袅袅炊烟,门外系着一排高头大马,我想,他们一定在喝着奶茶,聊些非常有趣的事情。但我必须死守着自己的羊群,惟恐它们丢失或被狼袭击。
时光竟然这样无情,草原上的一切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面对那些年老力衰的男人和女人们,我只记得他们的过去,他们也由于我的到来,想起了那些值得骄傲的年华。那些很小很小的事情,唤醒了我的记忆,我从中找到了自己——那个曾经诚实、固执、热情、轻信的我。
回忆过去并不总是愉快的,想起他们和我自己那些伤心的事,我们就默默地坐着,望着远处的山峦发呆。我没有时间去看一眼,那些曾经熟悉得像自己掌纹一样的山山水水,我知道她永远不会改变,她比历史要古老得多。可是那些曾与我朝夕相处的牧人们,却一个个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只能匆匆地,再多看一眼那些还活着的人。
◆放羊 清明过后,内地的田野已是一片鹅黄和新绿,锡林郭勒草原依然到处是斑驳的积雪,一周以后,母畜的孕期陆续结束,开始进入繁忙的接羔季节。 牧场的羊群都在千只以上,每群羊只有两个劳力:羊倌白天在野外放牧,夜晚由妇女守夜。羊群中有三四百只待产母畜,牧人们没有多余的人手和贮存足够的牧草,把它们留在家里生产,千百年来,这些半野兽状态的母羊天经地义地要在走牧的途中(小部分在夜间)产下胎儿,整个接羔期将持续一个月。
羊群开始跑青,它那极敏感的嗅觉,已经闻到尚未出土的青草的气息,徒劳地向四野寻觅,无力奔走的弱畜和临产母畜在后边勉力跟随,羊倌漫山遍野地奔跑呼号,试图将它们圈在视野所及的地方,以避免可怕的丢失、狼害和掺群。
临产母羊在阵痛的哀叫声中,一次次伏下又站起。终于,尾部坠落粘稠的胎液,草莽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一个弱小的生命降生在这衰草连天的荒野,它喷出口中残存的胎液,向这世界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咩叫。那母亲挣扎起产后虚弱的躯体,一转身便扯断了脐带,开始焦急地为羔羊舔净湿漉漉的身体,朔风也为这新的生命吹干了皮毛,吹硬了柔嫩的蹄甲和骨骼。那弱小的生命跪在地上,用略为强健的后肢奋力站起,去寻找母亲的乳房,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我想起祖母讲过的“羔羊跪乳拜四方”。
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母性的本能似乎遮蔽了一切,母羊安详地亲吻着吮乳的羔羊,俨然一幅天国的图画。
突然,它想起了羊群,迈过羔羊,向前走了几步,羔羊叉开腿摇晃着,茫然不知所措,母羊一次次跑回,又一次次离去,母子间悲哀地呼叫着。终于,那刚出世不久的小生命,像一架释放开发条的玩具,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活动起来,跟随着母亲,走向羊群。半小时后,这母子俩已混迹其中。
这是最理想的顺产,那母羊甚至不让羊倌靠近,否则便弃羔离去。羊倌只能将羊群圈回,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直到它们进入羊群。
也有个别母性十足的,生产后不再跟群,羊羔也像一团棉絮,吃足了奶水睡在草丛中,不去学会行走。留在这旷野中,不久,就会有猛禽来啄食它们的眼睛和内脏。羊倌焦急地望着渐渐远去的羊群,只得将羊羔抱起,一段路一段路地引导它们走向羊群。
那些平素矫健的山羊,却是生来孱弱,出生的当天绝不会行走半步,又多双胞胎,羊倌只能将它们装入接羔毡袋,好在山羊都极恋羔,回家后凭气味认下自己的子女。那沉重的接羔毡袋,要一直背负到归牧。
母羊只凭嗅觉在数百只羊羔中识别自己的儿女,聪明的牧人把奶水不足的羊羔身上涂抹死羔母羊的分泌物,在一支古老的对羔歌曲声中,那失去羔羊的母亲,十有八九都会被蒙骗认养。知青童心未泯,把劳动也当儿戏。那年,一只病死羊羔的山羊整日在羊群中哀鸣,我们如法炮制,竟使它认养了一只奶水不足的绵羊羔,这成了羊群中的一景。这两种同属不同种的动物历来是“老死不相往来”,牧民们干活都是中规中矩的,但并不保守,他们见后也都啧啧称奇。
有些初产的母羊,竟把产羔当作遗矢,扬长而去。羊倌立即策马冲入羊群,这无情的畜生,产后依然健步飞奔,把马累得浑身是汗,自己才颓然倒地。羊倌从它身上扯下几把羊毛,迅速搓成一根短绳,缚住它的前腿,再去寻找那个弃儿。抱来这粘糊糊的一团,强迫它给舔干。羊倌耐心地唱着那支古老的对羔歌曲,这畜生渐渐安静下来,开始试探地舐嗅羔羊。凄婉的歌声,唤醒了母性的回归,随着一声悲鸣,母羊开始全力呵护自己的骨肉,似乎要弥补刚才的无知和过错,连那双平日茫然无神的“死羊眼睛”也闪烁着几分感激之情。羊倌吁了一口气,骑上马去追赶,经过这一番惊扰早已远去的羊群。
整个接羔期实际上就是在管理一所流动的产科医院,那些难产的母羊躺在草地上痛苦地哀叫,羊倌要在这荒野上独自处置着他所遇到的各种难题。有些难产母羊仍在跟群行走,只露出头部的胎儿已经气息奄奄。羊倌要将胎儿头部慢慢推回,和两个前肢对齐,调整好胎位,一只濒死的羔羊顺利产出。母子平安,并没有给疲惫的羊倌带来喜悦,他抬起头,眺望着远处吉凶未卜的羊群。
当年干羊倌这一行儿的,大多是地位低下但经验丰富的牧主及其子弟,还有“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如果你总用接羔毡袋背回被遗弃的羊羔和难产的死羔,就会受到贫下中牧的申斥和白眼,如果母羊因难产而死亡,那你简直就是谋杀犯。羊倌们是极好面子的,他们不愿因此被分配去干那些打石头挖井、搭棚盖圈,虽然不用操心,但却被牧人们视为下贱的杂活。
带羔的母羊单独组成了一群,不再跟着大群奔走,这群羊由那些有地位的人家看管,他们的蒙古包扎在视野开阔水草丰美的地方。青草开始长出,有了羊羔的羁绊,母羊不再乱走,为了充满乳汁,贪婪地觅食。牧人可以坐在家中,悠闲地喝着奶茶,不时透过蒙古包撩开的毡墙,看几眼那似乎永不移动的羊群,间或也去骑马巡视一番。一天两次,带上几个人,搅动起贪睡的羊羔,提醒贪吃的母亲给他喂奶。站成一排,让哺乳的母子成对通过,一一核对。那才是真正的动物乐园,数百只洁白肥壮的羊羔在一起奔跑嬉戏,这种收获的喜悦,不是羊倌们所能享受到的,他此刻正在深山里,追逐着吃饱青草日益强壮的羊群,不时还有几只“晚婚晚育”者,在这急行军中产下胎儿。 妇女们永远是劳累的,在牛车旁,唱着同一支对羔歌曲,为几对孤儿寡母重组家庭。那单调的歌声,把蒙古包里的男人们唱得昏昏欲睡。 ◆牧羊女 牧羊这一职业,无论古今中外,都给人们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草原、白云 羊群、牧羊女──浪漫者将其拟为女性。然而仅仅经过如前所述的二十余天的劳作,这个皮肤被碱风吹得皴裂,烈日灼烤下山魈样的面孔,和被那些无知的牲畜砥砺得性格粗糙的牧羊女,准会使那位诗人望风而逃。 不幸的是,这一人间奇迹真就出现在我们那个伟大的时代。
三十五年前,与我们同到草原的一位十五岁的女孩子,被自己的同族、同伴和如我一样冷漠的旁观者,淡出知青群体,住进异族牧人的毡房,独自一人放羊达数年之久。最终与牧民结婚生子,永远地留在了草原上。
二十三年前,我被同一时代所创造的“落实”、“病退”等政策招抚回京,临行前,我到一牧民家闲逛。蒙古包内,主妇为我们侍奉茶饭,门外羊圈里,一个形容邋遢长袍拖地的妇女,正用浓重土音的蒙语,呵斥两个满脸鼻涕的孩子。那正是我志得意满之时,我以一个旅游者的角度,记下了这幅风俗画面。归途中,一位当地朋友以感叹和责备的口气对我讲起那个门外的妇女。啊!原来是她!我顿时头脑轰然,骄矜雪消。我感觉我像一个戏水者,把溺水的同伴留在深深的水底,自己逃离开那片可怖的水面。
我只见过她三次,三十五年前一个满脸稚气的女孩子,十二年后变得与牧民妇女毫无二致;此次见到的是一位女教师,像当年牧放无知的羊群,她在施教于求知的儿童。
我写下这些,也只是为减轻一下心灵的重负,仅此而已。 ◆骑马
早晨起来,放牧的人头一件事,就是找马。
劳累了一天的马被羁绊在草原上,缓缓地向远处寻觅果腹的牧草,一夜之间也会走出数里之遥。
羊倌顾不上洗漱,赶忙走去把马牵回,以备不虞。远处模糊的黑点可能不是你的马,抑或是牛;你的马或许已在夜间挣脱陈旧的羁绊,不再等待明天和你一同劳累,径自去追寻远方的马群。这一切只能在你气喘吁吁地走近时才知分晓。羊群已开始蠢动,你心急如焚,登上附近的高坡,向着茫茫四野远眺。
经过一夜反刍,早已饥饿的羊群,纷纷离开没有围栏的羊圈,渐渐远去。羊倌终于找回坐骑,匆匆吃上几口那要抵补一整天饥渴的早餐,上马去追赶羊群。
假如能有一架高倍望远镜,假如每天都有马倌夜宿在这里(他们的马随时要用,可以整夜系在门外),这是我那时最美好的企望。
那年初夏,下了一整夜的冷雨,我跑了很远的路,没有找到马,也没来得及回去吃早饭,径直步行去追赶远去的羊群。羊群又冷又饿,它们要靠奔走发热来温暖肢体。我追不上前头那些健壮的头羊,只得勉力跟在后面驱赶,尽量使羊群连贯在一起。前面的羊群已经越过了好几道山梁,远处大山上,我那失控的羊群像无数条断线的珠串,向着散乱的方向移动,山上还有别人的羊群,他们如果无暇顾及,我的羊会混迹其中,无从分辨。如果有恶狼出没,那里就要变成屠宰场,几天之内,我的名声将播遍草原。我完全绝望了,雨还在下着,雨水、汗水和泪水在我脸上流淌。
雨将停时,我的同学Z君(他是马倌),在马群中看到了我的马,他料定我会在山上跟着羊群。我骑上他送来的马,向最高的山上跑去,找回了我所有的羊群,找回了维系我生命的声誉与自信。
分配给每人的四匹成年骑马,在整个夏秋季都要放养在马群中,让它们恢复体力和膘情,以供漫长的冬季和繁忙的春季轮换役使。在并不轻闲的夏秋季,就得靠调教几匹年岁幼小的生马来补充了。
放羊途中靠近马群时,羊倌怯生生地走过去,央求马倌给匹生马骑骑,马倌轻蔑地扫了你一眼,然后几个人齐心合力套住一匹,抓住双耳,把马头压得几乎贴地,鞴上鞍辔,催促你上马。你略有迟疑,那眼神即刻变成话语,嘲笑你胆小,并说你已经占了便宜,省了自己的马……等你骑上后,马倌们便一齐放手。
我很佩服电视上的美国西部牛仔,他们驯的马比我那时的要更大更狂野,但那也许是表演的需要,然后他们可以拿到佣金,去养伤或去消费。
留给羊倌的麻烦,是在其后的每时每刻,虽然没人再在一旁说闲话,但也没了保驾的人。你要自己上下马,还要反复耐心地训练这野性未除又胆小无知的畜生,戴笼头、含辔头、鞴鞍上绊,教它学会牵走转停,你时刻要小心谨慎,不能有任何闪失。别忘记,你是在放羊。
夏日的某一天,轮到我守夜,尽管一夜无眠,还要去剪羊毛,但对于羊倌,已如同休假一般。那匹已有些驯服的生马,也恢复了体力,在去剪羊毛的路上,挺神气地走着。
突然,它踏进了一只鼢鼠的暗洞,一下子翻滚过去,我最后看到的大地已在我的头顶之上。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片嗡嗡声和一阵阵哼哼声中缓缓醒来,原来那畜生也摔得不轻,还压在我的身上,苍蝇在旁边飞舞,太阳已升得老高老高的。我头脑木然,但很安详,我知道我不是在放羊。
今天,我看到牧民骑着摩托车在驱赶畜群,像在马背上一样潇洒,甚至还有穿着露脐装的少女,真是匪夷所思。但我知道比骑马要安全,并且这铁骑也不会走失。 牧民给我算了一笔账,一匹马吃掉的牧草,拿去养羊来换取汽油,这很划算。
我们打算让牧民给鞴两匹马代步,牧民执意不允,说连他们都不骑马了,也不让自己的孩子骑,摔着就没轻的。我们也只好不去寻梦了。
牧民们仍然记得我那匹青马,它已死去多年,它是用我的名字命名的,就像天上的星宿一样。
◆守夜 当地叫“下夜”。这项工作记一个整工,与放牧同酬。 但是,牧民并不把守夜当作正式的职业,羊群一归牧,守夜的职责便交与妇女。她们白天要做繁重的家务,还要从事接羔、剪羊毛等季节性劳动。守夜剥夺了她们从成年以后直至老年的几乎全部的睡眠时间。守夜只能徒步,马是放牧用的,夜晚要放出吃草和休息。
所谓羊圈,是用自家的六至八辆牛车连接成弧形,摆放在蒙古包的西北侧,纯属画地为牢。冬季才在车轮间插入木栅,栽上芦苇或挂上毛毡,挡住北风御寒。羊群归牧,依次卧下,团成十几米直径的圆盘。冬夜晴好天气,相拥取暖,一觉天明倒也惬意,个别“火”大者,竟至圈外雪地上独卧(我住蒙古包时,也喜睡在靠毡墙处,那里空气流通,不愿在里侧受浊气)。朔风骤起,边缘的羊不愿再为别羊挡风,依次向下风头移动,圆盘变为扇形,逐渐拉成长队。部分羊群没入茫茫暗夜,暗夜中等待它们的是狼,狼在羊群的下风头匍匐靠近,连狗也嗅不到它的气味。
夏夜蚊虫蠢动,羊群不堪其扰,又会顶风离去。夏季草场多山地,遇到一只狼,便可将近百只羊放倒在山坡上,这是我所知道的案例,不知吉尼斯的最高纪录是多少。狼的生性如此,不是为了果腹,果腹一只羊足矣。
夏、秋季的冷雨,将羊的皮毛淋透,被冻得瑟瑟发抖的羊群,也要离开羊圈,靠活动腿脚暖身。总之,一千多只羊,要在这一道徒有其形的“墙”后,挨过一年四季的每个夜晚。
知青没有家室,要轮换着守夜,年轻人贪睡,偶一假寐,羊群已悄然离去,醒来一身冷汗,急去追赶圈回,黑暗中茫茫然,也不知少了没有。我的同学Z君,曾因贪睡被我“扫地出门”,数九寒天,将他的铺位移至羊圈旁的雪地上,但仍不误其睡,一夜犬吠,天亮时,离他二三米处,一只羊被狼吃得只剩下皮毛和骨头。Z君后来去放马,成了一名出色的马馆。
牛群自卫能力较强,又不易走失,其守夜无功,不计酬。马群要吃夜草,被赶至野外宿夜。马倌守夜,另是一番辛苦,冬夜里仅其穿戴,便有近百斤。
刚离开牧区的那几年,夜间风声乍起,或骤雨敲窗,或噩梦中遇狼害与掺群,梦魇中大声呼叫,惊起一肩凉汗,呆望着窗外的城市灯火,恍然间仍为牧人,心悸不已。 ◆妇女 当东方刚刚露出微光(我不知道准确的汉语是拂晓还是熹微,蒙语关于这一时刻,有它独特的专用词),夜间被冷雨、蚊蝇,或风雪、狼害侵扰的羊群,终于困顿不支,渐渐伏卧下来,那被羊群纠缠了一夜的妇女,却顾不上补足睡眠,匆匆走进蒙古包,梳洗做饭,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日出后,唤醒全家老小,侍候他们喝上丰盛的早茶,便到外边去挤那二十来头奶牛的奶。约摸一二个钟头后,将鲜奶倒入各种容器,开始制作奶食品,以供日常敷用和冬季的储备。
男人们已经出牧,或去闲逛,妇女自己套上牛车,去远处的水井汲水,或到野外拾捡干牛粪作燃料。这些活计,男人们向来不插手,男知青们则要自己做,相遇时,受到女人们善意的戏谑。
牧民不吃中饭,但要喝几次茶。不时还有人来串门或闲逛,主妇随时烧茶待客。那些男人们喝尽碗中奶茶后,将空碗托在手中,脸却朝向另一边,故作闲谈状,妇女们恭顺地为他续满。知青们恪守礼教,诚惶诚恐,反倒使主妇不安。
稍得闲空,便拿出那些手工精美制作繁缛的四季蒙袍,细针密缕地缝上几针,这是她们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刻。日渐西斜,远处胀满乳汁的母牛哞哞归来,提醒着她们又该去挤奶了。
羊油灯下,一家人围着灶台吃着惟一的一顿正餐,或羊肉面条,或小米肉粥。主妇一勺一勺地盛给他们,啜吸声中,其乐融融。睡前,主妇为全家和客人—一盖被包脚,自己刚刚解去长腰带,宽松一下,门外或风声骤起,或羊群轰动群犬狂吠,她立即拖着长袍,跑了出去。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蒙古包内东侧,灶口所向之处,铺着一块生牛皮,那是她们的栖息之所,但是从未见到谁家主妇在上酣睡。牧民妇女尚未成年,便不再享有睡觉的权利了,她们几乎是在日夜操劳。甚至连生育子女,也在劳作之际。白昼假寐,竟事关名节,被传讲出去,连出嫁都难。
那些年轻的主妇,夜间也曾因极度困顿而假寐片刻,但很快就会被焦急的呼喊声唤醒,这是那位刚离任不久的长辈,她虽然熬到了可以躺下睡觉的年岁,但积年的劳作,浑身的筋骨像打碎般地疼痛,她已全无睡意,整夜整夜地睁大眼睛,凭藉多年的经验,判断着外边的些许动静。
她们对于这一切安之若素,满怀希望地把自己的一切献给生活。
在并不遥远的几十年前,我们的母亲和祖母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地安身立命。今天的都市中,那些太累和太闲的人们,他们被生活所异化(准确地讲是退化),给自己和社会带来太多的烦恼和怨恨。 我不知道自然保护主义者们所关注的“自然生态的底托”──它维系着社会的稳定和存在──是否也包含“人”这个重要因素。三十年前,我读过索尔仁尼琴的一个短篇《马特辽娜大娘》,她是作者遇到的一位极朴实的俄罗斯妇女,“甚至无法拍到她一张姿态自然的照片”,写的是一些让人无法记住的很小很小的事情。但是,作者在最后却大声疾呼:“如果没有这样的人,我们的村庄将不复存在,我们的国家将不复存在,我们的地球也将不复存在。”这段话我牢记至今,并且愈来愈感觉到它的沉重。
二十三年过去,这次又见到她们,除二三位病逝,竟都健在。她们都已儿孙满堂,依然在操持家务。见到我后,随口讲述陈年往事,恍如昨日。只是她们那些虎背熊腰的男人们,却大多撒手人寰,六十几岁已属古稀,七十阙如。
◆用水 大兴安岭丰沛的水源和溪流,一离开群山,便被这辽阔干旱的草原吸尽了。浅表的湖泊,蒸发成高含量的碱水和硝水,有些地方甚至析出厚厚的结晶,像盐湖一样,成为碱和硭硝的产地。井水大多是苦涩的,人喝了会拉稀,牲畜勉强饮用,倒省了喂盐。
甜水井屈指可数,牧民家家备有木制的水缸,妇女们套上牛车,到很远的地方去拉水。冬季降下几场雪来,才是最幸福的时期,用木锨铲来干净的积雪,化成水,捞去杂草,水质不会亚于城市的自来水,只是带些草腥气。牲畜也不用饮水了,自己一口草一口雪直吃到来年春季。
春季是最困苦的时期,积雪渐渐融化,水井却仍未解冻,有时只能去寻找雪水流淌的水洼,在寒冷的早晨,捞取那一层薄冰,去除牲畜的粪便,勉强使用,好在牧区从不饮用生水。
刚去那几年,牧民家标准的洗漱程序是:主妇递来一小碗净水,容积不会多于150毫升,用其大半认真地刷牙漱口。漱毕,含一口净水,用双手捂住嘴,均匀吐出,随之涂抹面部,最后将剩余的水倾倒在毛巾之上,用力擦脸。绝不能使用肥皂,那毛巾也难得清洗。
牧民很重视洗手。全体人员不分主客,共用一盆底水轮流洗,还必须用肥皂。知青刚来时自暴自弃,拒绝履行这种敷衍的程序,任凭皮肤角质层自行脱落,被牧民斥为不讲卫生。后来打熬不住,开始用整盆水洗头洗脸,又被斥为浪费。
每次茶饭毕。必须用舌头将小碗舐净,主妇用水涮一下,擦干收起。下次用时,当着你面,用一条并不洁净的毛巾,用力擦得里外锃亮,让你无可挑剔。
从未见有人洗头。妇女用篦梳仔细篦去杂物,同时用少量的水,将头发抿湿,使之光亮。回想起四五十年前,我们的祖母和母亲辈又何尝不是如此,竹篦已成为美发史上的文物。那些年晚间的毛泽东思想学习会,是妇女们最惬意的时刻,她们暂且摆脱了一切劳务与牵挂,依偎在别人怀中,羊油灯下,互相捉虱拿虮,毕剥有声。
定居以后,每家门前都有一口很大很深的水井,我看见妇女们在起劲地洗着衣服。没有充足的电力,还无法使用洗衣机。水质仍是个大问题,饮用水要用拖拉机到远处去拉。有些牧民很超前,他们购买整箱的矿泉水饮用。
◆学蒙话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草原生活留给我的,还有这半通不通的蒙话。 还没进入牧区,就发给每人一册《蒙语会话课本》,和一本《毛主席语录》(蒙文)──这是那个年代的时尚。但是,终其插队的全过程,大概没有谁把那课本学完,而那本《毛主席语录》,倒成了一本“袖珍字典”。
蒙文没有字母表,只有音节表,那一百二十多个音节,把这些京城来的学子弄的兴趣索然,“阿额衣奥乌敖兀”地念了两天,就都放弃了。当独自一人住进牧民的蒙古包,全家老小围坐着对你微笑,一张张被烈日和积雪映射的紫外线灼伤成炭黑色的面孔,露出雪白的牙齿和眼白。你只会两句简单的问候语,像个哑巴一样傻笑着。翻出会话课本,找出想说的话,一板一眼地拼读那用汉字注音的蒙语,牧人们听了茫茫然,及至看到他们自己的文字,才恍然大悟连连摇头,喟叹这“北京口音”的蒙话。
牧民每天都在忙碌,可没工夫陪你在蒙古包里鼓捣语言。外边的草原风光、神秘的山峦,那漫山遍野的畜群,还有草丛中的动物,也在吸引着你。劳动与生活,你每样都要从头学起。没过几天,当你无意中说出一句完整的蒙话,牧人们和你自己都惊诧了。就这样熬过了一个冬天,知青们集中到自己的新蒙古包居住时,已经能和牧民熟练地交谈了。
如果你住的那家牧民一句汉话也不会讲,你的年纪又小,那你的蒙话肯定讲得不错, 个别年幼无知者,甚至学会了俚语和骂人。很多高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恐怕终其一生只能结结巴巴地讲“北京口音”的蒙话。如果不幸俩人住进了同一家,那成绩就要减半,本人就属于这一档次。我们大队的牧主太多了,多余的知青只好在贫下中牧家再分配,躲过了那一冬的寂寞,却贻害终生。幸亏在山上放羊时,又接受了阶级敌人们的再教育,不然我的蒙话不知要糟到什么地步。
这个滞留在原始生产状态的游牧民族,却有着相当规范的语言和文字。我们学会了百十来个词句以后,竟发现自己有了文字始祖仓颉那样神奇的造字本领。在一些简单的名词或动词之后,加上个同样的词尾,就组成了另一类型的词,比如:药→医生、锅→炊事员、耕种→农民……现在你也可以说出司机售货员、羊倌马倌等词的组成啦。
在那个政治名词满天飞的时代,也使得我们的蒙话不再囿于日常生产和生活语言。地老天荒的草原上,独自一人放牧羊群,可阅读之物只有“红宝书”,成年累月的翻看,两本蒙汉对照就成了小辞典。蒙语的构成很具有联想性,每种类型的词又都有固定的后缀和词尾,比如:根→蛋→基本→民族这一组词,就是同一词根与各类词尾的合成与演变。我有时想,如果从字根和语言结构入手去学习外语,是不是比苦背单词要便捷些呢?
教育水平非常落后的蒙古族牧区,却很少见到真正的文盲。方圆近百里才有一个小学校,牧民子弟很小就要帮助父兄干活,那些年很少有人上学。但我发现,他们成年以后,拿起报纸都能朗朗诵读,并且写得一手漂亮的蒙字。女孩子们与受教育更是绝缘,如果一位妇女看报或者动笔,只会遭到众人的讪笑。但我见到一位妇女被选为生产组长,她在主持学习会时,竟然也能读报,真不知道她是何时下的功夫,不过以她们的聪明和勤奋,应该是不难做到的。
蒙古族文字仅用十几个字符,附缀在竖直的主干上,像一把把形态各异且组合有序的古老的钥匙,用“字符串”这个计算机术语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这简单易学的文字,使得那些年幼失学的孩子们,在他们同样是半文盲父兄的指点下,得以世代相传。人类文明史上古老的助记符,沿用至今而又风靡世界的莫过于阿拉伯数字,幸喜征服了半个世界的圣主成吉思汗,眷恋着他的草原,否则通行世界的语言必将是蒙古语。
考察某种语言的通行优势,最直观的方法是确认那里孩子们的“官方语言”,且看蒙汉杂居的村镇里,从半大小子到咿呀学语的幼儿,举凡游戏、交往、争吵、咒骂、战争等诸项活动,无一不使用蒙语,以至那些流寓至此的汉族长辈们,常常向我抱怨他们的孩子不讲汉话,愧对列祖列宗。
我在那里和居民们谈论生产生活时也喜用蒙语,尽管不熟练,但辞能达意,并且淋漓尽致,个中微义不是汉语所能表达的。比如有位老人过去浑身是病,并有很厉害的哮喘,二十年后见到他,居然很健康地活着。蒙古语用两个词就可以很贴切地表达,我在这里却无法用汉语来转述,反正不是痊愈或康复,但又不能说是回光返照吧。我倒是相信古汉语中那些朴素的词汇,比如“绝尘而去”这个词,虽然现代汉语也使用,如果不让你用这个词,即使你把意思表达清楚了,也早就失去了语言的神韵。如今牧民来京,和他们聊上几句,真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当初吓退我们的一百二十三个蒙语音节表,不知不觉中便耳熟能详。前日夜间忽然想统计一下汉语音节,灯下细数,竟达四百二十个之多,如果算上四声,就是一千三百三十三个。难怪念了九年书,如今连讲话都发音不正。更可怕的是,如今我们汉族的工商士学五行八作,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张口都是“学生腔”,满嘴的“字儿话”:“虽然、可是、也就是说……”最后还是没说明白,又加上一句:“说白了就是……”当然本人也难逃巢臼,包括我在这里胡乱涂抹的文字。我们都是在同一语境下孵化出来的。
时隔二十三年见到他们,我的蒙话脱口而出,牧人们又惊诧了:这么多年没人和你交谈,怎么还记得我们的语言?当然是少小的记忆和努力,如今不行了,此行的主题是环保,“保护”我早就会,“环境”得现学。请教后用蒙文、汉字、汉语拼音记在本儿上,但话到嘴边就忘。又像当年那样,拿出本儿来拼给牧民听,他们还是不懂。这次我不是哑巴了,绕着弯儿总算讲明白了。牧民问我怎么回事儿?我说:原先会的一句也没忘,现在学的一句都记不住。 在蒙古语言海洋的沙滩上,我只算是濯足,却敢在这里侈谈语言,真是惭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