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称一座住宅为公寓的呢?这个称谓,在改革开放以前对国人而言是闻所未闻的。至多,我们可以从翻译小说中领略一二,但感觉上,公寓距离我们的生活何其遥远。
那时没有公寓,只有居民楼,而且一律由国家分配——私人购房还是一个陌生的概念,个人无权购买。这一体制随着新时代的到来而土崩瓦解了。住房分配制在一夜之间成为历史陈迹,住宅开始市场化了。但即便在那时,公寓二字似乎还没有成为今日之耳熟能详的名词,人们还在习惯性地沿用着旧时代的称谓——居民楼。
当居民楼成为历史之后,伴随着居民楼的个人体验亦化为了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那时的“居住权”因供给制,大多是同一单位的同事共住其间,故而少有陌生人。清晨起来,敞开门,或下楼散步或上班路上见到的人,基本都是熟脸,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邻居。自然免不了打声招呼,哼哈两句,那个时候最时兴的一句招呼便是“好,吃了吗?”
那时居民楼的“街坊”大多是同一单位的子弟,因为父母乃同事、熟人,孩子们自然熟络,亦成为玩伴:一块结伴上学,或下课后又结伴玩耍。女孩爱结伴踢毽子、跳橡皮筋。男孩则一块耍弹子游戏或玩捉迷藏。每家如发生点什么事儿,亦会很快在左邻右舍间不胫而走。家长里短地谈天说地,是那个“居民楼”时代的典型特征。
随着新时代公寓的崛起,没拆迁的居民楼依然留存。它矗立着,竟像是对消逝年代的一种缅怀与留念,但已然不再是过往的景观了。入住的居民混杂,南腔北调;住户的身份亦因其混杂而彼此互不知晓,这在戒备森严的管控年代是难以想象的。
新与旧恰好构成了一种潜在二元对立关系,当它抹去了记忆与岁月的存在时,它呈现的,必然是值得当代人探寻思考的新型人际关系的居住模式。
公寓的居者,当然隶属于中产以上。在那个消逝的年代里,这一阶层还曾是一个遥远的梦想,甚至是不敢想象的梦境所在。而当时代突飞猛进地演进到当下,则梦想成真了。
公寓绝不像其外观所显示的那般,是一个规整格式化的综合整体,一个相对统一封闭的空间格局。倘若我们晚间站在公寓之外围,将视线投向在大地上昂然崛起的一幢幢公寓,只见万家灯火,人影晃动,会在恍然间尤觉居者的生活模式几近趋同,但又彼此相邻。从概念上说,居者当是相熟来往频繁的——围墙划定了他们的身份所属,仿佛他们将会是一个可以想见的存在性共同体,就像旧有的居民楼内时常发生的“故事”。
但事实则不然。
尽管公寓之居者有着相似的生活模式:晨起洗漱毕用过早餐后,将自己稍加修饰一番,然后或开车或赶往地铁、公车,行色匆匆地踏上了上班之路;临近黄昏时,他们又一如既往地纷纷返回居所,开始打点晚餐。当暮色渐合,夜幕缓缓落下之时,自然地亮起灯光。几乎每一天都是前一天日程的重复,如此循环往复。这仅是一种抽象的日常生活模型的塑形与描述,但它几无例外;而例外的仅是极少数人。
那么公寓之于城市人,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作为一个由钢筋水泥所铸造出的现代化“盒子”——一个看似形态、造型各异,但其实其功能则整齐划一的水泥盒子,充满了一种对人的冷漠与疏离。人在其中,貌似占有了一个独属于他的居住空间,有了一个隶属于自己的统治领地,但这亦是一个被物化了的空间,冷冰冰的隔壁,成了你与他人相隔绝的分界线。它在划归你的属地之时,亦划定了人与人之间的遥可不可及的距离。
尽管从外形空间上观察,楼内的人都处在一个大致相似的生活节律中,并被拘囿于一个殊途同归的盒子里,但盒子内的人与人之间并没有构成任何友谊关系。我们在失去了以往的、还略带点儿田园生活气息的居民楼的生活模式时,亦失去一种温情令人回味与缅怀的人际关系。在这个冷漠的盒子里,人与人的关系如那部现代派小说所夸张描述的一样,陌生与疏离到了令人齿冷胆寒的程度。
当社会学家一再宣称的社会共同体,被一个个冷漠的“盒子”所象征,将人与人彼此隔绝,孤独、冷落、寂寥与无奈便应运而生时,我们不禁要问,当现代化进程,在造就相对舒适生活及居住空间的同时,是否正在失去田园牧歌般的人际关系?当我们怀旧般地遥想起我们少年时代的那份没世难忘的记忆时,除了家庭温暖、父母慈爱外,浮现在我们脑海中的,便是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居民楼里“两小无猜”式的纯真友情了。
公寓楼的诞生,标志着一个现代生活模式的来临,也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曾有过时代的终结。
(作者王斌系编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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