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远是当代中国画大家,尤以水墨人物画创作闻名。他的人物画作大多是主题鲜明的鸿篇巨制,作品意象恣意豪放,线条空灵飘逸,笔墨浑朴遒劲,造型鲜活传神,在当今画坛享有盛誉,也深受收藏界青睐。冯远曾长期从事水墨人物画教学、创作和研究,历任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历任文化部教育科技司司长、艺术司司长、中国美术馆馆长、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协副主席、清华美院名誉院长,现为中央文史馆副馆长。但是,在这一连串经历背后,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画主席像替父亲“赎罪”
1963年, 11岁的小冯远被选中参演根据著名作家张天翼同名童话改编、由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拍摄的《宝葫芦的秘密》,那是新中国第一部童话题材电影。《宝葫芦的秘密》一经上映便风靡全国,冯远的形象出现在银幕上后,立刻成为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拍摄过程的难忘经历更让冯远深深爱上电影艺术,并许下很多关于电影的美好愿望。但现实很快将梦想碾得粉碎——随着十年浩劫滚滚而来,冯远的父亲被打成右派且因“问题不清”成了“黑六类”;母亲也因忧愤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富足美满的家庭在转瞬之间一落千丈,一家人不仅忍饥挨饿,还要遭受各种欺侮和鄙视。惶惑消沉中,不明世事的小冯远将自己锁闭起来,每天躲在家中,以自己喜爱的绘画来逃避痛苦与恐惧。天分使然,加上近乎狂热的大量练习,初中时,他就能把看过的各种临本惟妙惟肖描摹下来几可乱真,并因而远近闻名。
很快,冯远因为这一技之长成了当时各战斗队、军团最受欢迎的人,街道、工厂、学校也争相邀他去画毛主席像。小冯远每叫必到,攀高架、刷油漆、抹油彩、绘画像,一幅接一幅,再苦再累不以为意。年纪尚小的他并不清楚父亲缘何受到如此对待、家里为何落到如此境遇,但他满怀无比的虔诚,认为每画好一幅画像,就替父亲赎了几分罪……绘画的天赋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有用之人。
毕业分配时,因为冯远表现好,他被划入了“可教育好的子女”之列,工宣队宣布他被分配在上海某工厂,但要他再画完几幅巨幅毛主席像方可去报到。冯远二话没说,又爬上高高的脚手架……谁知几天后,最高指示“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使所有未报到的分配通知全部作废。他被告知,因为画像有功,“黑龙江、吉林、安徽、内蒙、江西、云南随你选,这是给你保留的名额,别人不写血书是想都不要想的。”
如五雷轰顶,冯远默默完成了最后一幅毛主席巨幅像,回家收拾行装,并把自己闲暇之余创作的所有小画都打捆送进废品回收站,自此告别了学生时代——没想到,绘画这一技之长给自己带来如此沉重的后果。
北大荒土屋中的八年时光
1969年5月,春寒料峭,17岁的知青冯远穿着黄棉袄,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从大都市上海来到黑龙江嫩江平原上不知名的小站,心中一片茫然。他没有想到,自此,要在北大荒一个低矮的土屋中度过8年时光。
当时连队知青点有两铺土炕,睡着二十来人。劳动回来,知青们打打闹闹高谈阔论,冯远则挂上蚊帐点上蜡烛,如饥似渴地翻看从四面八方搜罗来的书:巴尔扎克、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果戈里、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巴金、曹雪芹……书籍为他打开一扇扇窗,使他的思想冲出土屋,自由翱翔。当然,陪伴他的还有绘画,对艺术的执着让他无法割舍这份热爱。没有纸,他就裁了糊窗户的纸用针线缝起来权当素描本,白天干活地头休息时给大家画像,晚上趴在小土炕上进行创作,岁月就这样在画笔下悄然流逝。
一次偶然机会,他看到《黑龙江日报》上刊发配合时政教育的插图,觉得水平很一般,自己画的肯定比这强。当时正好要开始春耕,于是连着几晚上,冯远放下蚊帐点着油灯,在一片混乱与嘈杂声中,趴在小土炕上画了几幅《春耕组画》寄到《黑龙江日报》。之后几天他心里一直计算着:10天能寄到哈尔滨,如果报社不用,三五天就能退回来。要是用了,三五天也该有回音……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还是音信全无。
就在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一天下工,连队里的梁指导员突然叫住他,严肃地问道:“冯远,你最近干什么好事了?”冯远一怔,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心中十分忐忑,脸都憋得通红。指导员笑了:“你小子是不是偷偷给外头寄材料了?”原来,《黑龙江日报》的编辑收到他的作品非常喜欢,特意打来长途电话,了解冯远的政治面貌。
冯远的《春耕》
10天后,地处偏僻的连队收到《黑龙江日报》,上面以四分之一版的篇幅刊登了冯远创作的《春耕组画》,这在知青点引起轰动。当天收工后,在土屋昏黄摇曳的灯光和满屋呛人的烟火味中,20多个知青兴奋地高喊着、欢呼着,将冯远抬起来抛过头顶。那一瞬间,冯远看见远处窗外晚霞如锦,美丽极了。
那天知青们给了他最高礼遇:“冯远,你先打饭!”
很快,整个兵团都知道2营14连有个冯远画画好,党报都登了他的作品。于是,团里的宣传组马上把他借去画电影海报,文工团又借他去画布景……他还在农闲时参加了团部、师部、黑龙江省、沈阳军区组织的各种创作学习班。绘画为他赢得了尊严和尊重,感受到被认可的喜悦。
两次专业成绩第一,却两次被大学拒之门外
上世纪70年代初,大学重新开始招生,凡有知青点的地方都有名额,这个消息让冯远欣喜若狂。为获考学资格,本来就不知惜力的他干农活更加拼命。瘦小的冯远要想跟那些人高马大的东北知青比干活,无异得扒层皮。但他不在乎:手挥镰刀在八百米趟子上收玉米,背着一麻袋又一麻袋的黄豆爬高坡,在彻骨冰冷深可没膝的泥泞中拉着播种车来回六十里……在招考开始时,屯子里的乡亲都因为这个少言寡语的小伙子为人实诚、干活卖力,一致推荐他去上学。那年他报名参加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专业的考试,画的是《边疆的早晨》:薄雾中紫色的白桦林,鹅黄的月亮……技法高超,画面唯美。专业成绩出来他是第一,但录取的却是别人,理由是他父亲问题不清,学校不能要他。
次年中央工艺美院又来招生,他打听到其中有“可教育好子女”名额,兴冲冲再次赶去考试。这一次,他的专业成绩又是第一,却依然没被录取。师部管招生的军务科长为人耿直,为他鸣不平,多方打听得知院方又是因为他父亲的问题不敢要他。
冯远的心彻底凉了。
从师部回去,他绝望地在诺敏河边转来转去,万念俱灰,不知今后何去何从……回到连队,他一连几天躲在帐子里不出来,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不会泅水的人掉进了黑暗无边、什么也够不着的井里,他甚至感到不愿意、也看不到每天照常升起的太阳,希望自己一觉睡去再也不用醒来。
不过此前,他特意去告诉成绩排在自己后面的那个知青,让他赶紧去师部找人:“我不行了,你还有希望,赶紧去吧。”因为他的仗义提醒,那个知青不久被招入中央工艺美院。
因连环画创作蜚声美术界
经历了一系列不公,冯远没有被击倒,只是在小土炕上画画的时间更长了。那段时间,他创作了连环画《扑不灭的烈火》(1974年)。因为喜爱电影,连环画中大量运用电影语言,构图不仅有仰、俯的角度变化,还有远中近景的景别变化,人物造型刚劲有力,在当时普遍程式化、概念化的创作中脱颖而出。作品出版后广受好评,没多久,他被总政借调去部队体验生活,创作反映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模范红九连事迹的连环画《苹果树下》(1975年)。
冯远连环画《扑不灭的烈火》手稿
《苹果树下》出版后立即受到全军将士喜爱,并获当年全国美展优秀奖。一时间,冯远的名字在部队尽人皆知。此后,他又相继出版了《杠棒的故事》《李自成》《上海的早晨》《金窟末日》《钢铁边防线》《小向导》《沈小霞相会出师表》等一系列连环画。在连队知青点那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他一任想象力驰骋纵横,既过足了“自编自导”的瘾,更为自己今后创作中的造型能力打下坚实基础,在美术界广受称赞。
历经坎坷,在学兄帮助下招工进城
彼时已是知青返城高峰期,大多知青都通过上学、当兵、投亲、靠友各种途径相继回城。当冯远一次次被借调去搞创作,又一次次重回连队时,知青点只剩下寥寥数人。以前那种热气腾腾,连上茅房都结伴而行的热闹景象荡然无存。因为他优秀的绘画才能及踏实勤奋的为人,借调他去搞创作的几个军区都曾想要他,最终又都因各种障碍不了了之,眼见回城的希望越来越渺茫,那种孤独、无助更让他备受煎熬。
一天,在沈阳军区共同作画时结识的学兄宋雨桂出差到哈尔滨,特意去看望冯远。当宋雨桂乘牛车辗转到了连队,走进呼呼漏风的低矮土屋,他坐在简陋破旧的土炕上环顾四周,沉默良久,“冯远,你必须离开这里。”冯远不知作何表示,他心里当然想离开这里,可是一次次坎坷经历,让他心灰意冷。宋雨桂回沈阳后,向自己所在的辽宁省文艺创作办公室(相当于现在的文联)提出要招冯远。
经历变故多了,冯远已习惯用悲观的心态看待命运,虽然心里非常感激学兄的鼎力相助,心里却对招工不抱希望。果然,招工过程遇到一个又一个难题。但宋雨桂始终没有放弃,他不希望冯远出众的才华就这样被挫折消耗掉、浪费掉。在宋雨桂的坚持和努力下,两年后,招工指标下来了。
1977年初夏, 25岁的冯远坐着俄式六九嘎斯,准备离开生活了8年的地方,去沈阳工作。知道他要走,连队很多乡亲都赶来送行。握手惜别,而他,也将乡亲们的形象牢牢印在头脑中。
多年以后,冯远创作了组画《远山·拉哈屯的父老乡亲》(2006年)。作品单纯以人物头像和超大尺寸,构成人物形象塑造的视觉冲击力,给人以强烈震撼。“这一组肖像式的农民形象,改变了新时期以来美术作品中常见的对于农民贫穷与愚钝的脸谱化形象的呈现,更多地凸显了当代农民坚毅执著的人性品格与人性力量”(尚辉)。在“作品里,我们看到了‘令人难忘的人的形象’,那是一些具有不可重复、不可代替的个性和生命活力,而且流溢着艺术家关爱之情的人物形象。他们将留在绘画史中,并且经由绘画的历史,驻留于民族心灵历史的序列之中”(水天中)。
八年的知青岁月不仅让冯远的作品更加苍劲厚重,也在他身上打下深深烙印,使他性格中不仅有江南才子的谦谦儒雅之风,更兼具北方汉子豪爽侠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之气。
幸运女神眷顾,以中学毕业直接攻读研究生
1978年春夏之交,冯远随办公室全体人员从沈阳去上海参观“法国19世纪农村风景画展”。那次展览首开“文革”后国外大型画展在国内展出之风,是当时文化界、美术界一件大事。那些精美绝伦的艺术品让冯远眼界大开,更没想到,此行竟受到幸运女神眷顾。
在参观展览时,曾任冯远连环画责编的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任伯宏将他介绍给当天也来看展的画家方增先,并向方先生大力推荐冯远。方增先是中国人物画名家,当时是浙江美院教授。临别时,谦和的方先生握了握冯远的手说:“有空来玩玩。”
冯远国画
虽是寒暄之语,没几天,冯远真的带了作品上门求教——他太渴望得到名家的专业指点了。方先生看了他的速写和连环画非常欣赏,耐心讲解并大加鼓励。方先生突然又问:“为什么不上学?”冯远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彼时冯远已26岁,过了考本科的年龄。听了冯远的遭遇,方增先建议他直接考浙美的研究生。冯远愕然,他连想也不敢想。须知当年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研究生招生,且初试已结束。临走时,冯远向方增先深鞠一躬,认为方先生虽是客气,但对先生的鼓励非常感激与感恩,心里说:谢谢您了,老师!
未曾想到,爱才的方增先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一次次去找国画系、院招生办领导,对冯远的艺术天分赞不绝口,认为他是难得一遇的好苗子。
在方增先的帮助下,同年6月,在阜新出差的冯远接到长途电话,让他去参加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人物画专业的研究生考试复试;12月,他以优异成绩接到浙江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以中学毕业直接攻读研究生。当年的人物画班只招了冯远和吴永良两个人……上学以后,方增先对冯远曾作出这样的评价,“他的聪明和勤奋超乎我的想象。他对事物的观察力和表达力之强也超出我的想象。”
冯远国画
佳作频出,夯实大家地位
1980年,冯远完成了长约5米的毕业创作《秦隶筑城图》,以恢弘气势、众多人物和带有强烈表现主义的手法,刻画了秦朝奴隶以血肉之躯修筑长城的既悲且壮的场面,彰显了他把握重大题材的能力与胸怀。作品获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二等奖,一等奖为罗中立的油画作品《父亲》。同年,冯远留校任教。此后,他的艺术创作越来越臻精纯,很多美术大展都能看到他有分量的作品,更夯实了他中国画大家的地位!
冯远国画
熟悉冯远的人对他的评价多是:为人公正严谨、低调内敛,处事缜密周全,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个严于律己绝不是泛泛之言,从他的事业轨迹可见一斑:从事教育工作期间,他教出的学生大多已成为当今中国画创作领域的实力派与中坚。在文化部期间,他从当代中国文化发展战略的高度出发,倡议促成了“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和“20世纪美术收藏专项基金”的立项;他主抓的“国家舞台剧目精品工程”给中国舞台剧留下一大批经典剧目,为繁荣文化事业、树立国家形象写下重要一笔。任职中国美术馆馆长期间,他提出“中国美术馆应成为推介、倡导、引领健康进步的艺术思潮与美术创作,不断推出具有民族传统和时代精神,具有艺术魅力的国家级美术精品的重要展示交流平台”,并聘请馆内外专家组成艺术委员会及藏品评鉴、策展和展览资格审核小组,严把美术馆展览、藏品的质量关;他倡导“中国美术馆除尽快向世界一流标准看齐外,还负有普及公众美术教育的责任。美术馆不能像个衙门,而应拉近与观众的距离,强化服务功能,使之成为大众文化休闲、娱乐、审美、教育的国家级殿堂”,随着一系列改革,其成效有目共睹。在中国文联任职期间,在他的大力推动下,由中国文联、财政部、文化部主办,中国美协承办的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已经展开,该工程从公元前至1840年的历史时期中选取150个重点选题,以中国画、油画、版画和雕塑等形式呈现中华文明史。该工程力争生动再现历史,表现重大历史事件和杰出历史人物,展示中华科技文化成果、描绘历代社会风情图卷,创作出一批具有艺术性、文献性、技艺精湛,能够传之久远的精品佳作。这也是迄今为止中国最大规模的主题性美术创作工程……工作之余,他在艺术创作上毫不懈怠,他创作的《秦嬴政称帝庆典图》《屈赋辞意》《竹林七贤》《画坛四杰》《红楼十二钗》《虚拟都市病症系列》《世纪智者》等力作已成为中国画领域的经典。
冯远《秦嬴政称帝庆典图》
回首在北大荒的8年,冯远觉得那段经历已经成为他人生中的一笔宝贵财富,一路走来,众多师长朋辈的关爱始终让他感激于心并铭记于心。而今,每每遇见那些带着真诚渴求目光希望得到他帮助的年轻人,尤其来自底层的孩子,他就尽其所能地给予帮助,并为他们的每一点成功、成就感到由衷欣慰。他在创作中渗透了对人生和艺术的感悟,以及对宏大理想境界和对美的礼拜,希望通过自己的绘画艺术将对美、对爱的永恒追求传播出去。
冯远(右)与李延声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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