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后,我见到了杨先生的老领导赵厂长,憨厚的老赵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大会堂施工的参与者,做纪念墙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可谓轻车熟路,但他也提出了时间的问题,希望工程及早确定及早准备,否则抢时间赶进度难免会影响成品质量。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能动用的关系全求到了。终于在八月中旬的一天,接到胡全福先生的通知,最高党政部门已经批准了纪念墙的建设,文件正逐级下传,工作现在就可以开展了。我听了急忙找到杨先生和赵厂长,一手交予付款,一手要他们赶进度,并通报忻州方面。同时计划择机再赴忻州,拿到各级批文,再去太原拉赞助。
当我再次来到太原,把最高最新的批文送到那些大企业领导的办公桌上时,他们又提出一个要求,一定要有当时山西省委书记胡富国的题词,否则赞助不能给。于是解决题词的问题,又成了我案头的第一要务。终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忻州的书记终于在偏关县委招待所等到了胡书记,烦请他在百忙之余为“忻口抗战纪念墙”题词。
我拿到题词的照片后,即刻又去找那几个大企业,新得到的答复是:还得再研究研究。听说也还真的有几家企业派人去了忻州,拿了材料,吃喝一通夹着礼品走了,从此再无下文。只有一个运输个体老板,按照提供的账号汇了一笔钱,可惜账号还有误。太原不成,我又拿着文件和题词,转向在北京的一些民主党派,统战团体乃至忻州原平籍的在职高官,希望得到些许支持。北京的衙门就是牛,人家都懒得听你解释什么忻口抗战,让你把文件留下然后就送客。
拉赞助不成,我按照事先与忻州政协的约定,忻口抗战纪念墙的浮雕,墙上人物和其它装饰物等的设计,制作,运输,安装的全部费用均由我来支付。
忻口村外公路
随着纪念墙浮雕的设计制作进度加快,忻州政协面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当第一批制作好的浮雕运抵忻口村时,当地的乡亲们给以了极大的支持。赵厂长和杨先生带队进场丝毫不敢怠慢,生怕出差错对不起牺牲的将士们。我则留在北京,监督剩下的工作。当最后一批加工任务完成后,原先联系好的运输车辆和押运人员都临时有了变化,前方又急等着这批活。没办法,我只得亲自上阵。
一大早,我先去广安门外拦了一辆回晋南的空驶大货车,去北郊装车,再押车带路去往忻口。在临近下班高峰时,大货车司机违章将车驶入西二环,交警发现后驾着摩托车就追。可是年轻司机一点不怵,驾车风驰电掣般的在车流中左右穿行,转眼间就从菜户营开来到了丽泽桥,后边的交警也不见了,给我吓得够呛。我们一路前行,于深夜十二点左右到了达沉睡中的忻口村村外。
忻口村山坡
这时已进入深秋,夜晚的晋北凉气逼人。因为事先没有定好,也就没人等待接车。货车司机和助手在车里睡了,我独自一人在附近踟蹰。环视着月光下的金山,熟悉的关子村就在山的北面不远处。我急切地想看看纪念墙的施工,但天黑什么也看不见。所有人都想早一点建成,早一点给那些阵亡将士们一点抚慰。安寂的忻口村就在眼前,我曾经无数次的来过这里,上下火车,赶着驴车买煤,和驻军与水文站的朋友聊天打球等等。尤其是送同学乘坐夜车回北京,送完了村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时,夏天路上要提防随羊群迁圈的群狗追咬,冬天下雪夜里看不见路,就得在空荡寒冷的车站过夜。
忻口抗战历史老照片
此时,我又想起老乡给我描述的抗战时的忻口。那时,十多万中国大军的上百个后勤部门,都集中在忻口村里。白天炊烟四起,夜晚灯火通明,几百口大锅要日夜不停地为前方做熟食烧开水。大批伤员集中在车站附近,等待火车运往太原。应差的几万民夫吃住都只能在野地里,如果碰上鬼子了,扁担和刀叉枪剑就是他们的武器,他们赶的骡马驮着伤员和弹药给养南来北往。敌机不时在天上轰炸扫射,远处的枪炮声隆隆不绝。我想,这才是真正的中国抗战场景!没有和这里的老乡一起生活,一起出民工修公路,一起在大野地里看电影,看挠羊摔跤比赛,不会有此体会随想。
抗战历史老照片
天亮了,村里有人出来看见我们了,很快老赵小杨他们就来了,忻口的村干部也到了。洋溢在大家脸上的笑容,让我感到高兴也感到踏实。忻口抗战纪念墙正在一步步的完成。
有了忻州市、忻州地区、山西省和最高党政部门的支持,有了张映元主席胡全福先生、高城乡、忻口村的领导和忻口村乡亲们的支持,也有了无数关心、热爱忻口抗战的仁人志士的支持和贡献,以及杨龙伟、赵厂长等现场施工人员的辛勤劳动。一座闪耀着爱国主义光芒的、满载着悲壮历史风云的、五万多人流血牺牲为代价的、凝结着后来人对为国捐躯将士无限崇敬的忻口抗战纪念墙,终于忻口抗战六十年后建成了。
许许多多参战人员,及其亲友遗属闻讯纷至沓来,哀悼祭奠他们的亲人和战友。当地的党政机关,驻军和学校也将此地作为爱国教育基地。忻口村一个年迈的老人,不分严寒酷暑,十几年如一日看护着纪念墙。我有一个海外的朋友,实地考察了忻口抗战纪念墙和二零四高地,并将全部录像资料拿到海外,反响非常强烈。我想,这就是中国人的良心。
尽管纪念墙上没有刻上我们北京方面的一个字,我没有丝毫怨言。我自以为,我没有辜负那些长眠于地下的将士们给我的“启示”;我的父母,家人,老师,同学,亲友,和许许多多好心人对我恩深益广,我借此机会代表他们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高兴的事情,我感到无限的欣慰。
忻口抗战纪念墙建设的艰辛,无法与忻口抗战的残酷相提并论,它只是岁月中的一朵小浪花。然而,正是这些无数的小浪花,使现在的人们看到了那曾经构成恢弘历史大潮的真实一面。
2005年9月3日,胡锦涛总书记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纪念大会上讲话中指出,“以国民党军队为主体的正面战场,组织了一系列大仗,特别是全国抗战初期的淞沪、忻口、徐州、武汉等战役,给日军以沉重打击”。为中国抗战做出巨大贡献的忻口等抗战,历经半个多世纪的埋没重获殊荣。
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庄严最伟大的人间正剧。但是极左思潮将这出民族的正剧演变成了一场闹剧,甚至是悲剧。中国的宿敌钻了中国人不团结的空子,不但不低头认罪反而乘机攫取了最大的利益,实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所幸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没有什么能比实现中华民族的团结复兴,实现国家的进步统一更为重要的了,这是我们中国人克敌制胜的法宝。尊重历史,维护人的尊严,多说多做有利于民族团结国家统一的事情,才是爱国。历史终究会由人民做出最公正最严厉,同时也是最无情的评判的,正可谓一字之褒,胜于华衮;一言之贬,严于斧钺。
时过境迁,纪念墙的事早已逐渐淡漠了。但是,在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想起关子村山坡上的那一幕,奇怪的是浮现在我脑海中的不是那白骨和骷髅,而是一个个戎装严整,生机勃勃的中国军人的形象。每到此时,我内心的激动和满足,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在美国阿灵顿国家公墓有一座由士兵执勤的无名战士墓,墓碑上刻着非常感人的一段话:这里长眠着一位美国士兵,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只有上帝知道。我的心里也有一座无名战士墓,没弄清楚那些白骨是属于哪个部队的,没弄清楚忻口抗战第一个牺牲的人是谁,始终是我一个隐隐的遗憾。
美国阿灵顿国家公墓
可巧,前几年我从胡全福先生寄来的资料,和朋友送给我的书中看到,当年驻扎在我们关子村的和防守这里阵地的中国军队,有第九军的两个旅,第三十五军的两个旅,先期集结的晋绥军的几个旅,和由许权中率领的以中共地下党员为主体的西北军的一个旅,此外还有陆续前来增援的晋绥军第六十一军和李仙洲的二十一师。由此这些部队番号之繁杂,也可以看出当时战斗的惨烈。
美国阿灵顿国家公墓
我当年在关子村看到的那些骸骨,一定出自这些部队的阵亡人员。让我特别感到伤怀的,是西北军阎揆要带领的一零五七团中,一个以流浪儿童和穷苦少年组成的幼年娃娃连,原本只想让他们到战场上见习一下的,不料突遭大批凶悍日军的袭击,其悲惨的结局实在让人不忍落笔。在这些部队中,又以第九军的损失最大。军长郝梦龄,师长刘家麒,旅长郑廷珍阵亡。团以下军官伤亡三百四十多人,士兵伤亡六千余人。
忻口抗战中第一个牺牲的人,也有了答案。他就是第九军五十四师一六二旅三二三团一营二连七班人称王二的上等兵王得禄。在大战前夕的一九三七年十月十日凌晨二时许,日军七辆战车和一辆材料车,从原平方向沿北同蒲公路向南行驶到云中河北岸,在中国军队严防的高垒深沟前徘徊侦察。王二经许可后潜出深沟,利用黑夜掩护,用手榴弹炸毁了日军战车材料车各一辆。当他还准备再扩大战果时,不幸被其它车辆上的日军射杀。王二成为了忻口抗战中英勇牺牲的第一人。自此,慷慨赴死,视死如归者接踵而至,数不胜数。
看到这里,士兵王二拿着手榴弹的样子,浮现在我的眼前。当他的身影与我头脑中纪念墙浮雕上的那个一只手拿着手榴弹,一只手拿着刺刀的中国士兵的影像逐渐重合为一个人时,我激动得泪横满面。当初我在构思纪念墙时,一个看似无心的随意之举,居然暗合了历史真实的一幕,真是天不可欺啊。
忻口抗战纪念墙的知名度现在还不高,规模不够宏大巍峨,建筑材料低廉且普通,制作也不甚精美,相比之下显得很是寒酸。但是古语说得好,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忻口抗战纪念墙是中华民族抗击外来侵略的一个缩影,因此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能得到所有了解那场战事,了解纪念墙建设过程的人们的认可和赞赏。该墙是由民间策划,民间发起,民间为投资主体的,地方政府支持,最高党政部门批准的,没用或很少用纳税人的钱建设起来的,体现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精神一件作品。该墙是全国唯一一座将国共两军抗日烈士名录刻在一起的纪念物,其历史的真实性不言自明。
尽管目前囿于条件限制未能全录,我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像美国越战纪念墙一样,尽收所有忻口抗战牺牲将士名录,供于纪念墙前,给亡者和遗属一个抚慰和交代。该墙从设计构思时就想到,一定要把战斗中第一个牺牲的战士形象体现出来,这种人性化的设计,在国内外所有纪念物上是罕见的。其中,又以设计和现实传奇般的一致,这种巧合可谓举世无双。
如今,我们这些当年的老知青,已经到了含饴弄孙的阶段了,大家都格外珍惜那段在农村或兵团结下的珍贵友谊。每年都会定期聚会,高高兴兴的度过大半天的快乐时光。去年年底,在我们关子村的聚会之前,我做了一首名为《感怀插队岁月》的诗,献给曾经在一口大锅里吃饭的老哥们儿和老姐妹儿们。其为:
昔逢乱世走关子,同窗七友荷锄时。
慈严皓发长哀忆,家书难掩伤心事。
春风夏夜秋色里,烛残漏断北极宫。
风卷云舒鬓成雪,劫波历尽岂忘之?
写于二〇一二年八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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