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放我“打回枣”
病退回京,本为考大学。坐了三天敞篷卡车,人到赤峰,主意又变了。从赤峰火车站候车室的广播里,得知了召开科学大会的消息,其中有一句,“恢复招收研究生”,听得我心花怒放。大学我虽然想上,但有件事,心里别扭。二十七岁的人了,莫非还要让父母养活不成?这下好了,按文革前的老规矩,研究生有助学金,考上等于发笔小财。每月四十多块啊,比我在牧场的工资还多。考什么专业呢?文史还是数学?其实我最感兴趣的要数政治、经济,可我那不合时宜地乱说话的毛病,真不好改,一头扎进政治、经济,早晚得惹祸。一路上就这么胡思乱想,高兴得觉都忘了睡。
二十四小时中,换了三回火车,终于重返北京。到家才知道,比决定学什么专业更棘手的问题,是开出报名用的介绍信。那年头,连买车票、住旅馆都离不了介绍信,更何况报名上学。我们这些刚回城的插青,没有工作单位,只能靠街道办事处,人家说了,他们好歹也是“一级组织”。第一步,先弄考大学的介绍信,这是我妈的主张。老太太的原话是,“你万一没考上研究生呢?总得有个地方喝粥吧?”这步不难。开这种介绍信的人多,混在人丛中,没人专门找你的碴儿。第二步恐怕没那么容易,我估计,考研究生的介绍信,不会轻易到手。
头回去,接待我的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大妈,一脸的公事公办,迎头一句:“你的情况嘛,我们不了解,具体政策呢,也不清楚。我们得研究、研究。你先回去吧。”我想“研究”,先得等人家“研究”。不回去不行,人家这儿就一溜木板房,不管吃,也不管住。
过了一个星期,二回再去,这回接待我的换了个小姑娘。城里人面嫩,说不定跟我的岁数也差不到哪儿去,红黑格子的外套,雪白的衬衣领子翻在外面。我自报家门,刚开个头,她就笑起来:
“您就是那个要考研究生的啊?怎么看着不像啊?”
这话无法接口,我站在当地,心中充满歉意,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打扮才像样子。
“闹半天,您也就是个初中文化!”她不容我插嘴解释,“那您懂无线电吗?”
“无线电我是不懂,可是…”
“哟,连无线电都不懂,您还能考研究生?”她惊讶得睁大眼睛。
轮到我据理力争了:“我这也就是蒙,试试看,有枣儿没枣儿,打一杆子再说…”
她眼睛睁得更大了,分不清那眼睛里是怜悯还是崇敬:“考研究生!这是多么大的事儿啊,您也敢蒙?您胆子可够大的。”
“这话您说!我还真有这么点儿优点。”
小姑娘笑弯了腰。好不容易忍住笑,她边拉抽屉,边抬脸跟我说:“我们早就给您预备好啦!”
我接过介绍信,说声“谢谢”,转身就跑。小姑娘追出门来,冲我的背影喊道:“别净顾了打枣儿,把正经事耽误喽。后儿二商局到咱们办事处招工,您记着早点儿来!”
那小姑娘的笑声很好听,所以我至今难忘。
恩师惠寄一封信
犹豫再三,最后选择了数学。看看父母已见花白的头发,不忍再让他们为我这个不安分的儿子担心,我爸的问题尚未解决,更不能再给他添祸。
论研究数学的条件,最好的要数科学院数学所和北大数学系。在草原时,我有位挚友,一直对我很照顾。他知道我读过些数学书,特地十分郑重地把我介绍给他的姐夫,一位任教于北大数学系的老师。这位老师姓程,人热情,又很随和。我插队期间,探家时跟他聊过几次,得到不少的鼓励。听完我报考数学研究生的打算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你在代数上花的功夫最多,我得带你去见、见段先生,段学复。”我吃了一惊:“怎么,段学复先生还活着?”我在草原上读过的最有趣的数学书,是范德瓦尔登的《代数学》。我读的是中译本,前面有段学复的一篇序,写得扼要、精辟。我下意识地觉得,在这样的经典之作上落下名字的,必是“古人”。“段先生当然健在,而且还是我们的系主任。”程老师接着叮嘱我,“咱们明天晚上去。说什么,事先想好。你作过什么东西,选重要的,带给段先生看、看。”
选无可选,我作的、与数学有关的,只有一个本子,百多张廉价信纸,用线绳钉了个硬纸皮,算不算“东西”就不好说了。就这么个本子,当年还舍不得往上乱写。那时,思考数学需要写写画画,多半用零星废纸,像报纸边儿、烟盒背面之类。只当得到自以为得意的想法,或遇上特别有趣的题目,才动用这个本子。草原的冬天,蒙古包里、甚至屋里,冷到零下三十多度不新鲜。钢笔得时刻贴肉夹在腋下,用的时候再往外拿,写不了两行,还得放回去。墨水时冻时化,难免沉淀,字迹也因而浓淡不一。频繁地拿进拿出,一个操作不当,钢笔就会漏水,在纸上洇一小片儿。油灯的灯灰,蜡烛的蜡油,都时不时在本子上留下痕迹。可是,不带这个本子,还有什么可带呢?
冬天黑得早,程老师领我走进燕东园时,天已黑透。段府是座小楼,楼下,文革中分派进来的住户,尚未迁出。我们摸黑走上狭窄的楼梯,段先生的书房紧靠楼梯口。段先生话不多,几乎没有谈数学,主要问我在草原的生活,吃什么、穿什么、冷不冷。问过我初中毕业的学校后,段先生仿佛轻叹了口气,说了句半截话:“四中啊,那难怪…”忐忑不安地把我那个破旧的本子交到段先生手里,我和程老师起身告辞,段先生送到楼梯口。路上,我和程老师议论了几句,都摸不清段先生的态度。我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脾气,“考、考再说”,我反正决心已定。
没想到,这决心几天后就动摇了。在这之前,我和我的两个弟弟一块儿参加了文革后第一次高考。我们哥仨本不怵考试,我和大弟弟开玩笑说,拿左脚答卷,也能考上。结果,头一批录取通知书,拖到最后,才轮到我小弟弟,我们两个当哥哥的,居然没份儿。不用说,爸爸的事,影响还在。小弟弟好歹是个团员,多年的先进。我们哥儿俩都是回城插青,我更连个单位都没有,想找人说理,都没处找去。那个沮丧啊,真叫万念俱灰,明知道北大已开始研究生报名,也无心去。反正没希望,何必再试?
就在北大报名截止日期的前两天,我接到段先生的一封信!时隔三十年,迁徙数万里,原信找不到了,可信上的每一个字,直到今天,只要合上眼睛,还历历在目:“今天,我到研究生招生办公室细查了一遍报名册,没有找到你的名字。报名即将截止,你务必抓紧办理。”我手里捧着信,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早上收到信,我午前赶到北大,报了名。回来顾不上吃饭,我立刻投入狂热的复习。为段先生这封信、这份情,也得拼,我绝不能自己趴下。
那些日子,我妈为我们哥儿俩的事,不断找父亲的机关理论。作母亲的在这种事情上,态度之强硬,可以想见。最后,机关向市招生办公室行文,证明虽然父亲的问题未完全落实,但不应影响儿女应试、入学。
一个多星期后,我和我的大弟弟收到录取通知书。几乎同时,我收到北大研究生招生办公室寄来的准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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