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流逝了十几个年头之后,也许不会有太多的人记得,20世纪70年代末,那场声势浩大、把一座城市堵得发慌的“知青大返城”。 当他们经过十余年的奋斗,又重新在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每个城市人都在忙忙碌碌奔着自己的日子的时候,那批由于种种原因滞留在城市外、连末班车也没有赶上的人们自然只有被人遗忘了。尽管每座城市的人事部门都制定了这样那样的有关政策,在城市能够承受的前提下,陆续解决这个延续了几十年的历史遗留问题,但总还有划在杠外的。于是,有些人就用自己的方式,回到了原本也属于他们的城市—— 在北京的黑户口中,就有一部分是北京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我只为他们中的几个画了张素描:
务实的常君
常君1976年被分配到某煤矿中学教书后,就失去了返回故里的权力——教师算国家干部,你就不算是知青了’。 常君一面加紧提高自己,一面做着返回北京的梦。 他以初中毕业生的资格考上了省里的一流大学。毕业后,又在自己任教的煤矿中学里担任了数学教研组组长。他知道,返京梦一旦成真,那么,无论回到北京干什么,竞争都将是异常残酷的。 1987年,他辞职了,把老婆孩子留在煤矿,只身一人回到北京闯世界。 他贷款2万元,在一条还算繁华的街道上开了一个小酒吧。 小酒吧高雅幽静。柔和的霓虹灯、典雅的高背椅、温馨的音乐,还有墙上的那幅大写意山水画,在喧嚣的北京城里,这里可算得上是一个世外桃源了。 生意挺火,光顾这个小酒吧的,不光有大学教授、工程师、记者、个体户,还有大鼻子老外。他们都看中了这个酒吧的文化氛围和每天20小时的营业时间。 我问常君:“发了吧?” 他很自豪地回答:“反正不到半年就还清了贷款!” “下一步呢?” “干个大的,再盖个饭店!” “那你的老婆孩子、你的户口……” “车到山前必有路!” 常君不那么健谈,可走的每一步都是踏实的。他对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负责。
他二十郎当岁就当上了一个生产队的会计。他人长得漂亮精神,虽然只有初中文化,鬼主意却多得出奇,常有惊人之举。 后来,他调到省城一所干休所当管理员,工作轻松舒适,钱也不少拿。但他却得陇望蜀,他早就瞄上了他当会计时那个生产队的几片水塘。他看到当地的鱼价呈火箭上升趋势,便决心利用那些水塘喂养当地最走俏的黄河大鲤鱼。 他和一个河南来的养鱼高手合伙投资了几千元,买了鱼苗、饲料、工具等,像养孩子一样喂养小鱼,吃住都在水塘边。 盛夏时节,小鱼长成了斤把重的金色鲤鱼。他开始盘算鱼该卖多少钱一斤…… 谁知,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正在等着他们…… 一场百年不见的大雷雨,像开了闸的洪水,无情地把他筹划卖三元一斤的鲤鱼冲得无影无踪。 马君毕竟是条汉子。他没有死心。 干休所对面有几间房子要出租。他毫不犹豫地把它们租了下来,征得房主同意,把房子改成了旅馆。 他依然没有钱。旅馆里的床铺桌椅,不是他用旧木料做的,就是跟人家借的,被褥也是万国旗似的——除了自己倾囊所有外,很多都是朋友们想扔而又不舍得扔的。 旅馆挣钱也不易,于是马君很苦恼,酒量也日渐增长。 那一日,不慎将没掐灭的火柴扔进酒碗里,把旅馆烧了个大半,幸好扑救及时,还未酿成重灾。 旅馆开不成了。1988年,在全国剩余劳动力涌入城市的迁徙中,马君带了当地的100多个壮小伙,来到了梦牵魂绕的北京城。 他凭着几个铁哥们儿的关系,找到了一份装卸火车皮的工作——那是北京人眼儿都不夹一下的苦差事:几个小时内要卸完几十车皮的木料、水泥、石灰、煤炭……每一分钱,都是汗水甚至是血泪换来的,又没有任何劳保,其艰辛和苦难是常人难于想象的。 马君当然不会去扛麻包。他是包工头,接活儿、派工、分钱……自己每月不会少于四位数。 我问马君:“知足了吗?”他鄙夷不屑地哼了一声:“哼!权宜之计嘛!”
“以恶治恶”的李君
他是1965年毕业的高中生,干过农工、司务长等活计。1976年被省城的一所中学招收为语文教师。翌年,全国恢复高考,当地的高考试卷,6科加起来他只用了2个多小时就全部答完,成绩平均94分!他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撕了个粉碎,觉得上大学没劲,不如自己看书那么自在。可是,当在职人员可以报考研究生的消息公布后,他动了心,于是,他把自己关在一间6平方米的地下室中,只穿着裤头,在30多度的地下室中啃书本。没有电扇,也没有吃过一顿热饭。3个月下来,他掉了20多斤肉,身上的痱子变成了痱毒,留下一块块深暗色的疤。他成功了!他以全省哲学专业考生第二名的身份准备到美丽的西子湖畔就读。 好事多磨,风云突变。就在他打点行装的时候,有关人员通知他,因政审不合格,他被刷下来了! 他像是被挨了一闷棍,一下从狂喜中跌入深渊。父亲是大学教授,年轻时曾集体参加过国民党。就凭父亲这点“劣迹”,就被剥夺了我的研究生资格?他怎么也想不通,精神也有点失常了。 一直到1984年,当经商热席卷960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大地时,他才如梦方醒:走不成治学之道,还有别的道路可走呀!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 于是,他和学校的另一位老师,停薪留职一年,在省城开了一个公司。 没有资金怎么办?用货主的钱作买卖! 该城是引黄灌区中一座富庶的中等城市,盛产小麦、稻米,可收获季节却缺少麻袋装粮食。他们瞅准了这一信息,一下子从外地进了60万条麻袋——当然,是代销的,货出手后再给钱, 不料当年,该城及附近的县市遭受了百年罕见的大洪灾,粮食减产到要吃国家返销粮的地步,麻袋卖不出去,他们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 他们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家产,仍然是资不抵债,亲朋好友多方集资也无济于事,他们只好使出了最后一个绝招:赖帐!他们横着脖子、光着膀子对要债的人大吼:“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债务后来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李君为此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和亲人。 李君并未从此罢手。他从这次教训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也许就是被他自己称之为“真理”的东西:做买卖,没有宰孩子的心不行! 我不知道他后来“宰”了几个“孩子”,反正他挣了几万块钱。 3年前,他毅然回到了北京,在一个乡镇企业中出任信息开发部经理,出卖帐号、买空卖空、索贿行贿 ……用他自己的话说,现在他已完全是一个“五毒俱全”的黑心商人了。 后来,他被捕入狱。
每个人都想在自己的人生过程中画出一条完美的生命轨道。 许多人一生顺利而使自己的生命线平淡无奇,也有人百折不挠,生命线丰富多姿。 无论是务实的常君,聪明的马君,还是以恶治恶的李君,他们都是自认为自己是倒霉到家的人,然而,谁都不甘心就此倒霉下去,于是,都在奋斗,用各种方式改变自己的境遇。他们的目标都是打回城市去,却踏上了不同的路。当然,不同的路自然就会有不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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