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生产队,有队长和政治队长。队长是我们大家敬重的老队长,44年入党,解放后一直担任全村的负责人。政治队长是和老忠同岁的一个青年人,自己上门来介绍是“第一把手”。从这个介绍中就听出,这小子很在意的是这个“第几”。 年轻人在一起,总喜欢较量。他这个在村里首屈一指的大力士,到老忠这里遇到了对手,无论担粪还是挑土,老忠都不比他装得少,不比他跑得慢,而掰起手腕来,村里的所向无敌也乖乖地让给了老忠。刚到村里的时候,出力气的活大概只有打窑洞老忠还不能跟他比。 他在知青到来不久就召集知青开会,那时候开场还是“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然后还要领着大家高唱《东方红》。他唱歌时那故意拿腔作调的哑嗓和鼻音,让知青们个个忍俊不禁,好在他面对主席像,给大家的是一个后脊梁,大家都憋着没笑出声来。知青独立起灶后,他又把手伸过来,给大家发饭票,票上盖的是他自己的名章。可是管灶的老忠感到这实在是没用的办法,饭票不是足够的,每顿做的饭蒸的馍也无法满足饭票的真正购买力,实际上还是该吃多少吃多少,吃饱了算,与饭票没什么直接关系。于是老忠来了个“涨价”措施,及早把所有饭票回收、作废。 不知道是否此举得罪了他,也不知是什么其他原因,这小子开始与老忠为敌了。一天晚上刚刚睡下,政治队长领着几个人,包括大队学问最高的保健站医生,来到老忠等三个知青住的窑洞。老忠下乡去,在四本“红宝书”之外,还带了四本“黑宝书”:《古文观止》、《诗毛氏传疏》、《千家诗》、《石头记》。对他们来说,前三本根本就是一窍不通,但居然知道那《石头记》就是《红楼梦》,便借口“这书有毒,不能看!”把上下两本《石头记》收走了。 同屋的知青和他们争辩起来,而且越来越激烈,老忠给压下去:都别急,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大家都要上工,我有空去找大队交涉。 然而大队书记仍不肯还书,老忠拿出毛主席语录告诉他:《红楼梦》是主席提倡年轻人看的。他却还说一定要“研究研究”再确定还不还。老忠二话没说下山去了公社,到公社说:难道毛主席说的话,不是“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么?难道毛主席没经过研究就说出来,还要你大队书记再来研究么? 第二天,公社秘书上山来,帮着要回了书。我强调:这不是还不还书的问题,是对毛主席指示的态度问题。公社干部当然还是息事宁人,让我们“这事情就算了”。 这就是我们和“贫下中农”的第一次较量。 那个公社秘书,就是去北京接知青的。自己回来和社员们吹牛:北京学生都说,“这个夏县同志真有水平!不拿讲稿就说了两个钟头。”笑话!我们哪里会如此没见识?让大家早就心服口服浑身服的本校那教导主任,四个小时五个小时都不够他说的。 公社秘书说的是在我们学校开的那个动员会。那天,座位中出现了两个引人注目非本校女生,一个围着大红拉毛,另一个大绿拉毛,两个人都来自女校。都说“女校出美女”,确实不假!我们这个男女混校的姑娘们立马统统失去了光彩,一个迟到的本校女生更是引起了一阵哄笑,因为本来就很丑的她,今天捂上了一个大白口罩——“嘿!还给了个‘大家都美丽’!”只是到下了汽车才知道,原来那两个大拉毛都是跟老忠在同一个生产队的。老忠曾经提到过的“鹤顶红”小姐,在这里也仅仅能排到第三位。 那次会场的墙上,贴的标语是“向蔡立坚学习!”“向吴方乙学习!”蔡立坚的名字就这么宣传开了。吴方乙又是何许人?忘记是哪个学校的了,是那次开会的另一个重点发言,她代表北京知青先去了趟夏县,在此告诉大家:贫下中农腌好了咸菜等着我们盼着我们呢! 那公社秘书其实也没说出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话,只记得说山西都是“羊肠小道”。还用他说,老忠步行串联五千里,内蒙流窜两个月,什么没见过! 就在收书事件发生的同时,六队一个知青被大队干部捆着带到大队部来。似乎让人感到,村里真的要收拾我们这些知青了。但还不是这么回事,原来他们队的知青虽然都是来自同一个45中,但因吃饭的事情打起架来,这个小子一饭勺子下去,把另一个知青给开了。六队的知青从此分了灶,几个女知青在一起,还分出了六个男知青去了十三队——不仅仅是分灶,而是彻底分开了。剩下的四个男知青,也分成三口锅,各做各的饭。 只有我们九队知青,始终坚持,没有分灶,当然是老忠在这里起了一个中坚作用。这可决非自夸。分灶的原因,无非就是计较“家里”的事情干多了、吃少了。下工回来,对繁重体力劳动尚未适应的知青,一个个都累得快要散架了,但累,不是不干的理由,水还要挑,火还要烧,面还要和,饭还要做,必须有人不计较多干,不计较吃少、吃差、吃迟。老忠是决心要在这个地方正经过日子的,环境的适应也比别人快,又是知青中的老大哥,于是别人散架老忠不能散,别人可以不干,老忠不能不干。 政治队长对我们最早的“教育”,就告诉我们有些贫下中农忘本了。日后我们知道,他指的是一个扛长活扛了四十多年的70岁老雇农武老汉。这个老头勤劳忠厚、和蔼可亲,虽然已经无力承担生产队那繁重的体力劳动,还是每天拿个小镢去挖枣刺,社员下工时他也背着几乎拖到地那么大的一捆枣刺,连着许多粗大的根,从沟底背到梁上,从坡上下来回村。武老汉话很少,但知青没有一个人相信这样一个老人会说假话、谎话。可就是他被政治队长一再批判,因为他从来都说扛长活的东家好,给他“吃的白面馍,骑的大马骡”。 可就是这个政治队长,不但总是批判着老雇农,还成天向大队反映着叫唤着“不要学生”。但对好不容易找到容身之处的老忠来说,不被人欢迎和接受已经是最最无法忍受的事情。 村里对知青最好的,要属老队长。每次上岭或下山,老队长总是把家里的馍送来,叮嘱着:年轻人,出门一定要“冽不冽袄拿上,饥不饥馍拿上”。老队长不但在生活上对知青处处关心,知青刚去时没有自己的工具,老忠这样光会使个蛮力气的往往会把借来的工具用坏,很多社员此后就很不愿意再借工具给知青,只有老队长,默默地修好工具,知青来了还是随便使用。 那么到底谁是“贫下中农”?政治队长在划定成分的时候不过是个两岁孩子,他吃过旧社会的苦吗?他受过地主的剥削压迫吗?我们知青到底应该信谁的?到底应该接受谁的“再教育”?农村也一样分派系,政治队长的所作所为,使得知青们不自觉地向着他的对立面靠拢。 在政治队长批评一个四十多岁女社员,把人家气得晕倒的时候,早就看他不顺眼的老忠出面和他大吵一架。他干活干不过老忠,说理更说不过老忠,跑到大队部去跟书记哭鼻子,居然还气得病了几天。 可能是在没有知青参加的社员会上有过共识,向大队要求“不要学生”。和知青关系最好的武老汉的儿子是队里政治队长的死对头,他向老忠透露过这件事情。于是在夏天一个晚上开会的时候,当政治队长发言说“不要学生”时,老忠就回他“村里贫下中农是不愿意我们走的”,政治队长追问:什么人说的?老忠回答:有人说,就是不能告诉你谁说的。政治队长急眼了:你不说,今天晚上你就“不抵过去”!意思就是跟我没完。散会的时候老忠问他要怎样?他拉着老忠去了大队部。书记不在,值班的是大队主任。大队主任把他的火压下去,让大家回家睡觉。虽然那晚上睡得较少,但早早爬起来,一扬鞭子:走啊,杀麦地去喽!高高兴兴地出工干活,吆着耕牛下了地,那政治队长还是拿不出任何辙来。“不抵过去”也就这么过去了。 69年十一,老忠第一次回北京,重返夏县带了若干双旧解放鞋,两块钱一双。政治队长也厚着脸皮来要了一双去。 和政治队长关系缓和是在1970年以后,开春季节他家里断粮,从知青这里借去了一百斤小麦。此后当了大队干部,也没再找过知青什么麻烦,跟老忠也成了拍肩膀说笑话的朋友。这小麦在当年麦收以后他就还了,但他不知道什么记性,过了若干年还说“吃你那小麦没还”,我们一直告诉他“不必还了”,可是直到1994年回村,他居然还记着“小麦没还”的事情。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