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一天的下午,晚上要上夜班的我,被电话铃声从睡梦中吵醒,很不耐烦地拿起电话,心 想如果又是来推销长途电话的公司,就丢它一句“打错啦!”撂下好接着睡。 没想到,电话中传来的女声要找我,说的是中国话,声音怎么这么耳熟?不禁追问了一句:“您是哪位?”回答令我惊奇:果真是她!银铃般的声音,还是象以前那样叫我“师傅”,这可是从大洋彼岸打过来的呀! 那是中国北方的一个中等工业城市,我在那里呆过十四年,十四年一直在陶瓷厂上班。我是成型工出身,做茶壶的老师傅。 陶瓷厂中女工多,我们成型车间大约有四分之三是女工,每年都要新添一批小姑娘。 1981年,我的下道工序来了一个未满18岁的小女孩。此后我们这个注浆班中我和她的活儿最好,我制坯她修坯,上下工序的配合默契,不仅完成速度快,质量也是首屈一指。班组中属我和她的文化程度最高——都是高中毕业,我是文革前老六六届的“落第穷儒”,她却无独有偶,是当年高考落榜的“大学漏”。 她苗条俏丽,聪慧文雅,显得十分有教养,用我的话说:象个北京、天津的大城市孩子。她是厂里小伙子们注目的焦点,可是她跟我最好。别误会,可不是“我跟她”——我岁数是她的两倍,早有了老婆孩子。这不仅因为我们是上下工序,而且我们是“老乡”——我当年插队的那个县离她老家很近。 我俩的活完得早——做茶壶虽然不是计件工资,每天也是计件的生产任务。 为了石膏模型和毛坯、青坯、白坯的干燥,注浆成型的工作间温度往往高达40℃以上。成型工号称“玩泥的”,注浆成型更是玩泥浆、抱泥桶的,干活离不开的是一条围裙。老工人说,以前烧地炕时代,制坯和修坯的隔开屋子,只从一个小窗口传递毛坯,制坯的男工人到了夏天更是热得受不了,有时候干脆光着屁股只围个围裙干活。一次,厂长带领外面来的人参观突然闯入,制坯工们措手不及,一个个的只好背靠墙站着,老实得一步都不敢动,直到参观的走了为止。 厂长事后问起:你们哥儿几个什么时候学得那么有礼貌?回答曰:我们实在是不敢太没礼貌了。 我们则早已进入暖气时代,一个很大的车间,制坯男工和修坯、施釉的女工都在一起,冬天那是“做月子屋”,暖和得很,夏天就成了活地狱。即便如此,男工们还是不得不假装文明,下面工作服裤子还不算,上身仍然要有个背心。每天大汗淋漓地完活后,背心湿得透透的,下面的工作服裤子从腰往下也要湿一乍多长。不过只要活完得早,就可以及时到凉快些的更衣室里休息。那加糖精的盐汽水、盐冰棍,味道实在是不怎么吸引人。 更衣室里,我轻轻地拉起了手风琴,男女更衣室仅仅一板之隔,她总是在隔壁悄悄地唱起来: 我多想摘下一朵白云, 把它裁成洁白的毛巾, 当爱人洗下劳动的汗水, 毛巾和你热烈地亲吻。 ………… 不过别让厂长和车间主任看到,那毕竟还是在工作时间。老工人们都说,无论日本时代、国民党时代或共产党时代,对工人都是“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 什么叫“勤”,什么叫“懒”,大家时有争论。我的观点是:主动干活的是勤,被动干活的是懒,而与干活多少无关。是的,懒汉往往不是干得少却反而干得多。很多人反对:照我这样说,地主资本家都是勤劳的,而工人和贫下中农却成了懒汉。 小姑娘的观点却和我出奇地一致。 在车间里,无论是谈正事,还是聊闲天,还是大家边干活边胡贫乱逗,小姑娘总是和我心照不宣,使个眼色她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每天必须完成的生产定额。工业上有这么句话:“男不上钢,女不上线”,意思是说重工企业拿男工人当驴使,而轻工企业中则是女工累得要命。这话并不尽然。都是男工的地方男人可以偷懒,你耍个猾头,别人就替你干了。可是如果周围都是不堪劳累的漂亮MM你还能指望谁呢?——再说没有“花花肠子”也要有些个“怜香惜玉”之心吧?更何况还有这样的话:“陶瓷没好活儿”,注浆成型工两只手耍的是装满泥浆的大石膏模型,还要两个两个捆在一起,每天的搬运总量都是上吨的。 无论在工厂还是农村,我几乎是年年模范岁岁红花,当然要有个“三拳两脚”,在注浆成型车间我是有名的快手。当我把毛坯一个个从石膏模子里提出来,整齐地摆放在板条上穿入修坯工的架子以后,本来可以喘口气的我,却总是开始帮下道工序干活——PMMMP啦!所以,哪个MM给我修坯,就能优先享受到这个MP。 泥浆做出来的产品,都会有一个毛边,必须在水份蒸发到合适的程度将其用刀割下。我的一手绝活就是割茶壶盖的毛坯边。我能割刚刚脱模后特别软的毛坯,这需要运刀很快,而且收刀时和落刀的刀口特别平齐,这样,修刷时就能省很多的事。 这虽然应该是下道工序割的茶壶盖,但我来割对自己也有好处,那就是能降低下道工序的破损率——茶壶盖没有专门的定额,但必须配着壶身子走,不够了还是要从制坯的开始补。 小姑娘的坯架子上总是积攒着很多的富余壶盖,偶尔还可以支援别人。 仗着肚子里还算有几滴“墨水”,当然要在工余时间买上本陶瓷技术的书,“猪八戒抱草纸——假装读书人”似地看看。为的不是别的,产品出缺陷是经常的事,这时成型车间就是一家子人,把那缺陷的原因想方设法要推到下面的烧成或者上面的原料工序去——不是我们做坏了,是你们给烧坏了;即便是我们没做好,那也是泥料有问题:要么是收缩率太高啦,要么是流动性太差啦。别人“嚼情”不过我们,产品缺陷就不是我们的。 小姑娘和我,都是成型车间领头的“嚼毛子”,跟我一唱一和,假装着多懂陶瓷技术,又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那些日子,说来也挺有趣味。 一次她因事请假,再来上班时,我当着大家面说了句:“昨天一天都没见你,这可是一大损失呀!”当我转过身来冲着哄笑的人说“有什么可笑的”时候,背上挨了她一小拳头。 就在这天午饭后,她泡了一盆衣服对我说: “把你那件尼龙衫脱了,我给你洗。” “不行,下班衣服干不了,我还得穿着回家呢。” “谁说的?”她提起自己一件粉红的腈纶衫,“我这件都能干!” 面对这番诚意,再看看那令我几乎无地自容的美貌,我脱下来扔给了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经常有小伙子在她修刷壶坯的桌旁和她没话找话地闲聊,我理所当然地躲得远远的。 从北京工艺美术学院来了两个实习生,其中有个娇滴滴的女大学生。有一天的中午吃饭之前,我听到对面素烧窑上有一群坏小子唱起来了,就到窗户前去看热闹。 没接触过陶瓷工业的大概不知道什么是“素烧”,高档瓷器都要求薄胎,但泥坯一做薄了,浸釉时就会软塌,所以要在施釉前将青坯进行素烧,让其基本上具有陶器的火候。这道工序理所当然地仍然属于我们成型车间。 原来这时候,女大学生去食堂吃饭刚好从素烧窑与注浆班当中经过,坏小子们一个个愣头八脑地伸长了脖子,拿着《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曲子冲着人家齐声高唱: “我爱北京小姑娘,小姑娘你真—漂—亮——....” 面对这明目张胆的“骚扰”,女大学生装得简直象个聋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过去。逗得我不禁哈哈大笑。 不知什么时候她也在旁边了,望着女大学生的背影小声问我: “她俊吗?” 我用拐着弯的声调答了一句:“俊!”当时的表情大概比那帮坏小子们还要坏。 稍稍停顿了一下,她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轻轻地说: “有你老妹妹俊吗?” “....” 我看了她一眼,她也把目光从那女大学生的背上移过来, 盯住了我,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种期盼。我这才觉察到,此时别人都去买饭了,这个工作间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我赶紧躲开了她的视线,望着远处。北方人习惯把同一辈中最小的称为“老”,我心里明白,她说的这个“老妹妹”,分明是指她自己。把我这大叔级的师傅当成了平辈,这似乎是、简直就是在问搞对象最关键的那一句话嘛。 十八岁少女的这一军,将得我无所适从。没敢说“傻样儿”——赵本山的话:那可就该“有百分之八十了”,只好打了个岔: “....哦,我妹妹在天津工作,她算不上个美人儿,哪儿有人家....”然后就漫无边际地扯起了天津,心里出了口长气——总算搪塞过去了。 当天的下午,我把一板条的茶壶嘴放到她跟前,她照例马上拿起一个,用修坯刀迅速地修好了出水口,这是她的一手绝活。按她的观点,一把茶壶摆上桌,首先被人注意的是壶嘴的出水口。如果这个地方修得又蠢又厚、和嘴唇一个模样就很不雅观。当然,拐弯要顺,下刀要快,泥料的触变性决定的,动作一慢就会软化变形。又不能过薄,否则青坯干燥时会起碱皮,白坯烧成时会出麻釉。小姑娘修完一个以后告诉我: “没死心。” 陶瓷的异型产品都是注浆成型,注浆分空心和实心两种,但空心注浆是没有内模的。把泥浆灌入石膏模型,等石膏吃浆到一定的厚度再把当中的稀泥浆控出来,就形成了空心。那口小肚子大的东西基本都是这么出来的。不过火候一定要掌握合适,薄了厚了都会出问题,特别是茶壶嘴顶端出水口处,一旦厚了,当中的泥浆就会控不出来,成为死心的壶嘴而报废。 但小姑娘那句“没死心”却似乎是双关。 我脱模出来一板条的茶壶把,再给她送去的时候和她打了个招呼: “今天下午我就不做茶壶盖了。你攒那么多壶盖有啥用?” 她抬起眼皮来。我又强调了一句: “有啥用?” 她用会意的微笑回答了我,并假作了个“无奈”的表情,调皮地眨眨眼,也说了一句: “有啥用!” 那年的冬天,我因业大毕业有了文凭,被抽调到科室工作,轻易见不到她了。有次去成型车间遇上她,忍不住说了句:“以前见不着你是个损失,如今见着你可就算是个收获了。”她莞尔一笑,道了声“谢谢”。 “保持距离”,这是我与她之间形成的又一个“心照不宣”。 那时进厂的青年工人,都属于国营企业里“大集体”所有制中的临时工,仍然持的是“待业证”。小姑娘没多久就考上了其他单位的一个“长期合同”,离开了陶瓷厂。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她偶尔来陶瓷厂,还曾到我的办公室坐了坐。 厂里那么多年轻姑娘中,她算是很出众的,所以即便离开了厂子,也经常能听说她的消息。虽然追求者成群,她直到满25岁那年才结婚。 我以老知青身分1992年调回北京后,1996年出差又来到这个城市,和她通电话知道,她的孩子已经上学前班了。临走那天的中午终于按捺不住,邀请她共进午餐,她高高兴兴地应了。我没想到十五年后的她,身材居然还是那么苗条匀称,目光也还是那样聪慧机灵,那大城市人的气质更是有增无减。 去的车上,我和她前后排,吃饭时我和她面对面,仍然“保持距离”。看到她吃饭时又显现出当年在一个班组一起吃饭时的稚嫩和天真,真让我感慨万分!一盅接一盅,那一瓶四特,她只沾了一点点,几乎全让我一个人干了。 借着酒劲,我和她海阔天空地聊,从陶瓷厂的领导起头,又评论一块儿共事的工友们,我当然不会忘记吹那几年出差在外、走南闯北的历险记。直到她提醒我“该去火车站了”,这才想到“没有不散的席”这话是多么的无情。 她没有去送站。 我把行李放进出租车,回过头来想和她握握手,她也没有伸出手来,却挤挤眼睛,还是当初那调皮的微笑: “没—死—心,有—啥—用!” 天哪!这话又送回来了。我无言以对。 坐在列车上,酒力上冲,口干舌燥,眼皮耷拉,趴在那小桌上可就是睡不着,满脑子里全都是“她,她,她……” 干脆不睡了,买了瓶啤酒——喝酒的人拿这个解白酒,这个和“矿泉水”一样的价,傻瓜才喝那过滤的自来水!一边喝,一边挥笔写起了《陶瓷感怀》。车到了北京,也成就了歪诗一首。 这次听完了那来自大洋彼岸的亲切声音,显然是想和我继续“保持距离”的长途电话,我完全没有了睡意,翻了翻故纸堆,将那首五言排律找了出来:
采自红石口,运出金沙滩。 洁身须淘洗,腻体必磨研。 扶起娇无力,落下瀑入潭。 机枢几瑟瑟,模板多翩翩。 青泥展双翅,紫土舞群仙。 老君三昧火,大圣一招鲜。 霖雨东西降,纱绫上下缠。 尘去凡胎骨,境人别洞天。 白兰猿臂里,清月马蹄间。 秦塞羊声远,楚泽鹤影单。 飒飒边风紧,遥遥云路寒。 蟾光映铁甲,乌气照雪峦。 七星出河汉,五色盖冰川。 尤称翡翠绿,更显辰砂丹。 奇花衬玉体,细线描银边。 太真出绣阁,西子倚危栏。 妆成秋娘妒,曲罢子期惭。 李白抱瓮醉,晋右携鹅还。 徐稚未下榻,梁鸿不做官。 实有瀛洲在,虚无缥缈间。 路寄千乘舆,程漂万里船。 滔滔四洋水,滚滚万仞山。 争登玉皇顶,何惧十八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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