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小芳》唱毕,掌声雷动,在单位这次卡拉OK比赛中我获得了“优秀歌手”奖。熟悉我的人都很惊讶地问我﹕你怎么会拿这首歌参赛?是的,我一向对这首歌都持批评态度。我是知青,我在农村时除了傻吃猛干穷欢乐,就是抠报纸、学马列,还有后来的自学微积分、微分方程,很少考虑什么“前途”,也没有过什么和村里“小芳”吊膀子之类的风流经历。我一向嘲笑这首歌的油腔滑调。 可是后来,我的态度却有所转变。 在96年的春节前,我利用出差的机会去了一趟我插队的小山村。虽说那里已经于92年通上了电,但我上山那天偏偏踫上停电,所以窑洞里看到的仍是二十八年前的“麻油灯,吱吱响,点的还是那么丁点儿亮”。 农村人真不经老,当年的房东也就比我大15岁,我刚到村里时他是队里最精明强干的劳动力,但此时老得牙都快掉光了。油灯下,我们回忆着往事,谈着其它知青的下落,他惊叹我还是可以操着纯正的当地土话和他聊天。 他忽然对我说:“要是丑花知道你回来了,一定会从前沙涧回来看你。” 哦!丑花,我回想起这是个留刘胡兰短发的小女孩。接着,他告诉了我一段我一直不十分了解的情节.... 丑花虽然没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也不是“辫子粗又长”,但是却并不丑,也许小时候很丑吧。她是队长的小女儿,68年她大约只有十一、二岁,是个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小姑娘。我是知青负责人,经常去队长家,当然和她也很熟悉。在我眼中,她不过是个村里的小丫头片子而已。当地的风俗,小孩到这个年龄就由大人包办婚姻。丑花定亲那天跟着她嫫去前沙涧,经过我们知青门口时大家正在吃饭,我早知道这事,就带头哄起来。她满不在乎地回过头,冲我们撇了撇嘴,似乎在说﹕你们什么都新鲜,少见多怪! 后来的日子,十多个知青走的走散的散,有后门的去当了兵,有路子的转到了“五七干校”农场,有“本事”的成了“工农兵学员”。到73年时,村里就只剩下连我在内的两个“臭老九”子弟了。那年夏天,另一个知青到大队学校当了民办教员,在队里干活的知青就只有我一个了。虽然学校也曾点名要我,但我在队里是保管兼出纳,偶尔还要代理队长,我也对教书不感兴趣,所以也没去。即便如此,我还仍旧是个乐天派,成天和村里的小伙子们打呀闹呀地,不懂什么叫发愁。在这一年的麦收季节,我才忽然注意到﹕丑花已经长大了。 在我插队的地方,平常干活都是男女分开,女社员由妇女队长带着干,只有在麦收时才“男女混杂,干活不乏”。那个地方以自然村为生产队,人少地多,不足百人的生产队却有七八百亩地,正经劳动力仅仅二、三十人。所以一到麦收,那就是从天不亮干到天黑,只要能看得见就别闲着。每块地都是又窄又长的梯田,净是些近公里长的地垄。这季节是男女老少齐上阵,连放麦假的小学生带“三寸金莲”的老太太一块算,每天人均割麦子都要在2.5亩以上,以我那时的年纪,割三亩地也是不在话下的。那天正忍着腰疼割得欢,一个姑娘从后面左一个“交叉把”,右一个“抢把”地赶上来﹕“冒洞啦!”原来是丑花。这里割麦子的规矩是三人一组,一人三垄,当中这个人叫“巩洞”,必须割在前面,如果被两边“挂翅”的超了就叫“冒洞”。好吧,我就把“巩洞”的位置让给你,看你能好受得了!但跟在她后面我发现这已经不是以前的丑花,她动作干净利索,要跟上她还真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没多一会儿就被她拉下十多米。当然不能服输!我憋足了一口气左蹿右跳地玩起了“搓把”——队长一般不准用这手法割麦,因为腕力小的这样会留下较高的麦茬。用队长的话说﹕“看你割那麦茬,妇女还能蹲下尿吗?”但我是例外,论掰腕子全公社的小伙子也没几个是我的对手。不到100米远,我终于再次追上丑花也要“冒洞”了,我却偏偏不冒,直起腰,举起镰,象赶牲口一样得意洋洋地吆喝她“跑快一点儿!”让大家都看得哈哈笑,那得胜者的感觉就别提有多爽了。 下午该担麦子了,小伙子们都是一人一条大扁担,挑起两个比人还要大的麦子捆,爬坡翻梁地从地里挑到场上,全部那几百亩麦子都是要这样干的。杀麦子捆的是挑麦子人自己,这样可量力而行。我一手按着麦捆,另一手接过女社员们抱过来的麦子,正在和大家取笑上午丑花如何被我赶着走,丑花咯咯笑着跳到我身后,趁我两手腾不出来的时候胳肢我来了。我忍着笑,急忙杀紧了牛皮绳,抽出一只手向后狠拍了一掌。没料到这一掌正拍在她屁股上,隔着那层土布裤子,我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丰腴”。众人大笑,丑花闹了个大红脸。我有些后悔——我这才意识到,她已经不是个天真的小女孩,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性了。 还是在那年,秋收季节妇女摘棉花,作为保管我每天将摘回的棉花过秤入库。一天中午已到吃饭时间,我在场上还有些豆子没碾完,一个人在忙。丑花来到场边,要我开棉花库门,说她的摘棉筐忘在里面了。我好只放下活去了。库房的院子四孔大窑洞,不住人,此刻又是中午,社员们都在家吃午饭,只有我俩在一起。她拾起了筐挎在肩上,却不走,坐到棉花堆上端祥着我,好象有话要说。从那略带娇羞的目光中我也似乎感到了些什么,便拿起了门锁催她﹕“回家吧!我要锁门了。” 那年入了冬,我终于不堪忍受一个人自己磨面、自己做饭的日子,上四十多里外的后山水利工地去凿洞开山了,干的是打炮眼,吃的是“大锅饭”。那里全是小伙子,更是混得像个高兴的傻瓜。 这样的水利工地,劳动保护是极差的,再加上农民的文化素质低,不到两年就已经死了三个人。在我来之前不到一个月,这个一号天井工地就有我们大队一个小伙子掉下去摔死了。其它工作点分别还有排哑炮炸死和触电死亡的。按城市里的看法,这样的活是给多少钱也不能干的,但是农民们在干,每天除了记工分外只有可怜巴巴的三毛多钱补助,而且住宿条件极其恶劣。说老实话,这是十分令人感动的。 在这里,由于没负担,我成了第一号大玩命。这已经是下乡插队的第六年,那些自称“一辈子扎根”的人们早就离开了农村,那“猴子称大王”的原理居然落到我头上,我成了全县知青中最知名人物。尽管我在地区知青代表会的大会发言中,把“扎根农村”改成“坚持农村”、把“一辈子接受再教育”改成“继续接受再教育”,那些当领导的还是没听出来。我的名字甚至还上了省报。当然,除了给县领导壮门面的那些活动外,我还是在工地卖我的苦力玩我的命。 不知不觉地又到了春节,民工们回家过年,我没家没业,正好在工地值班。过了初五大家都来了,领导放我十天假。然而回到村里发现惨了,我还得现搭锅台现做饭,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十天,值得费一回工夫吗?以往回村来都是因为要照顾那两个知青总共的一亩二分自留地,最多也不过忙上三、五日,背回几个馒头就对付过去。农谚“麦在种,秋在锄”,说的是冬小麦用不了多少田间管理,所以我们的自留地就年年种的是冬小麦。春节后小麦还没返青,我这十天可怎么熬?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恰好丑花家利用农闲在打私人窑洞,我就又有了帮忙和吃饭的地方。在工地是抡大锤打钢,回来是抡大镐打窑洞。这抡大镐也是当地的一个功夫,只要使劲使得对,一天接一天地抡镐,手上也不会打泡。这十天就不难熬了。 接受了这一次的教训,以后我不再轻易回村,对我来说,“好出门不如赖在家”的说法,在村和在工地都是一码事。后来在工地担任了民兵营长,“水不下山,人不下山”,整整干了一年半。 1975年的夏天,县知青办将各点的零散知青来了个“合点”,我被合到了山下平原地带。为了甩掉知青的“包袱”,公社主任亲自跑上山来监督我和另一个知青的搬家,我们离开山村时相当匆忙。我自嘲是“粮未增产奖增产,水不下山人下山”。在村里只听说,丑花不久前已经出嫁(当地只要虚岁满18就发给结婚证),过门那天哭成了个泪人。 这次旧地重游,丑花她爹已死于胃癌多年,这是当地的常见病。房东告诉我,我在后山水利工地时丑花要她爹退婚,要嫁给我,说自己是大姑娘,不能亲口说,让她爹来跟我说,并一口咬定“他同意,我知道”。她爹却是理所当然地大骂她一顿“死不要脸”,关在家里几天不准出门。 我这才回忆起,那次帮队长家打窑洞,伺候吃饭就只有丑花的嫂子,打了十来天窑洞,就从来没有见到丑花露面。我死活再也想不起来和丑花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我终于明白:这,原来就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小芳》的故事。 下山时我“回头看看走过的路”,村边没有“小芳”。我回忆起了她的爽朗笑声。可是,如果她当年有胆量向我直接提出来的话,我有可能接受吗?这么多年来,我几乎从来就没想起过她,也不知道她老成了什么模样,见了面还能认识吗?真没想到她还在望眼欲穿。当初别人告诉我她哭得死去活来时我并没有特别在意,却不料只有我一个人闷在葫芦里,如今也实在没有再去见她的勇气。 为了这份感人的情意,我也只能献上这首《小芳》,虽然这首歌并没有唱出她心中的凄惶,虽然她这辈子到头也未必能够听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