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年底和68年五、六月,我们学校有两批同学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68年六月一批去了内蒙牧区。报纸广播上陆陆续续地刊登播放一些介绍知青在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文章。那时的年轻人对报纸广播非常相信,持续的宣传给我的印象就是只有下乡一条路了。既然是此路一条,晚下不如早下。 当内蒙牧区的报名时,我去试了一试,没有遂愿。原由虽然没告诉我,但我心里很清楚,牧区靠近中蒙边境,政治上要求可靠,属于基干民兵(有持枪的资格,政审条件很高)的标准。我父亲这时候正关在“牛棚”里受审查批判,我充其量只够普通民兵(只有排队喊口号的份,不能摸枪)的格。当听到内蒙农区报名的消息时,我就去报了名。回到家向妈妈说起,才从妈妈那儿知道,妹妹也报了名。 没多久,我和妹妹被批准了。在办理户口迁出手续后,发给我们每人十六块钱,和够买一床棉被的棉花票。拿到钱和棉花票,我心头一酸,不知怎么的,有一种被……的感觉。到农村后,又发给我们每人一身深蓝色制服式棉衣和棉裤。听说,因为我们下乡比较早,发的东西还稍稍多些,后来大批知青下乡,东西发的就更少了。 行前,学校还为我们被批准下乡的同学办了学习班。许多一同下乡的同学,还是在这次学习班上才刚刚认识,虽说都是一个学校的,但平时主要是和本班同学相处,其他班和年级的很少来往,不要说初中的同学,就连高二其他班的几个,我也是脸熟但叫不出名。我们这批人分了三个组,每组十个人左右。学习班上,还请来了开鲁县(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将要下乡的地方)知青办的两位同志介绍情况。他们(有一位女同志)说了一连串的数据,什么土地面积、人口、工业、农业、牧业等等,我只记得全县人均年收入是六十几元。 学习班上让大家座谈感想,记得WH即兴做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滚滚西辽河水,巍巍开鲁城……”,一听就知道来自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朗诵词,但那年月盛行抄袭,还没有“著作权”之说,所以谁也没吱声。回到家,我查了查地图,找到了开鲁县和西辽河。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将要生活的地方在什么位置。 出发的前一天,我全家到天安门。父亲还关在“牛棚”里,不让出来。在清华教书的叔叔听到消息赶来,因为他有一架照相机,总算在下乡前留下一些照片,但是只有母亲和我们兄妹五人,没有父亲。 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六日,这是我一生难忘的日子。 那天一早,我到了学校。我在这所学校呆了七年,就要离开,多少还是有些留恋。我在学校里到处转转。音乐教室里,看到几位所谓的“牛鬼蛇神”老师和校领导在几个学生的监督下,弯腰曲背地向领袖像“请罪”,其中有著名民主人士黄炎培的女儿 八点钟,我们三四十个人集合,在毛主席像前宣誓后,排队出发步行前往北京站。这段路大约有十公里,我们在校时常参加下乡劳动和集会游行,这点路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什么。因为我们学校和北京站都在天安门东侧,就没有绕路去天安门告别。一路上,已经确定留校当教师的高三同学X陪着我们。地处朝阳区日坛地区的使馆区是我们的必经之地,就在前几天,前苏联出兵波兰,当我们从波兰大使馆门前经过时,有同学开玩笑说:“波兰已经被人灭了,咱们也进大使馆瞧瞧。” 火车站打开了东侧的一个铁栅栏门,我们的专列就停在一站台,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群。几个月前,我曾在这里送走去兵团和牧区的同学,今天我也成了被送的对象。再往后想远一点,今天送人的人,不知哪一天也会被其他人送上远行的列车。 快开车了,我走进车厢坐到自己的坐位上。紧跟着上来几个女生,她们显得很激动,一上车就急切地占据了靠站台的窗口,探出身子和站台上的人握手告别,四五个人把窗口塞得严严实实。我只好退后一步,从上半个窗口看站台上的情景。 “哐当”一声,车身动了,就像平地里刮起一股风暴,只听见站台上“哇!……”地响起一片哭声。一个五大三粗的黑不溜秋的壮小伙子(看模样平日里是个打架斗殴,头破血流不眨眼的角色),不知送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咧着大嘴,哭得俩眼通红,鼻涕眼泪流得满脸也顾不得擦,像个三四岁的孩子。有个妇女大概是不忍目睹离别的一幕,捂着脸背转过身子…… 不一会儿,列车开出了车站,H从窗口转过身来,我看见他脸涨得通红,脸上挂着两行泪珠。半个多小时后,同学们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尽管过去大家都不熟悉甚至陌生,但是共同的道路共同的命运迅速地缩短了感情上的距离,大家不声不响地拿出家里亲人准备的零食水果,不用请,也不用让,大家不约而同地不分你我。吃了东西,大家渐渐熟悉,开始说笑,车厢里气氛逐渐活跃起来。话多了大家发现小LW挺有意思,问她:“你今年几岁了?”“十六。”“虚岁呢?”“十四。”“哈哈……实岁十六,虚岁十四,你怎么算的?”“不是虚岁小两岁吗,十六减二,正好是十四。”回答得很肯定,引来一阵更大的笑声。 火车上过了一夜,天亮后看看窗外,景色已经和关内大不一样。树少了,连绵不断的庄稼地不见了,地面高低起伏,光秃秃的,虽然有点草,但又稀疏又矮小,沙土的黄色反而成了大地的主调。远处不时地出现小群的牛羊马群,但是距离古诗中描述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似乎相去甚远。大家感觉有些失望,大概是为了弥补我们的失望,车窗外土路上出现一位乡村邮递员,他稳稳地骑坐在一头高大骆驼的驼峰间,骆驼慢悠悠地走着。我们见了异常兴奋,纷纷拿出《毛主席语录》向他挥动,他见了也向我们招手,并且驱赶骆驼追赶火车。骆驼奔跑起来和马不一样,昂首阔步一步一步显得从容不迫很是优雅,由于步幅很大,跑的速度并不慢,跟着火车跑了十几分钟竟然没落后多少。 第二天早上到通辽,马上换汽车。我们这一列车共约一千人,五百多人是朝阳区的,分到开鲁县。另外五百多人是西城区的,分到扎鲁特旗(在通辽北一两百公里,牧业为主)。车子是解放卡车,谁也没有计较,反倒有些自豪感,解放军不就是经常坐敞篷车吗。
汽车向西开出通辽不久,要过西辽河,河上有座木桥,此时正在大修,来往车辆都得从河床里走。河床里全是沙子,只有河床中间有一个房子大小的坑里还有一点水。车走到一半陷在松软的沙窝里,大家只好跳下车来推。我不由得想起了WH的诗,难道这就是那“滚滚西辽河水”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