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8年国庆前夕,上山下乡的大潮已经掀起,已有不少同学去东北建设兵团和内蒙古插队了。已经毕业一年多的我尽管不知等待我的是什么命运,但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还是在学校游逛,等待着分配,暗暗期待某种转机。
就在这天上午,一个同学告诉我“H全家要被遣送回乡,明天一早就走。”我大吃一惊,H是我非常要好的同学,平日我们亲如兄弟,无话不谈,他怎么一点口风都没有透露啊。记得文革开始时,因他父亲的成分问题已经被红卫兵遣送回乡一次了,幸好不到一年他们又全家返回了。这次还会那么幸运吗?我忐忑不安地和另外两个同学约好明天为H送行。
那一夜因怕睡过了,几乎没有合眼。凌晨三点我就走出了家门,H住在永定门外,从家到那里要走一个多小时。静谧的街道上看不见一个人,只有昏黄的路灯默默注视着我,偶尔会有一辆汽车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而过,那声音显得格外巨大。赶到H家时,看到他的父母正在收拾东西,本来就很寒酸的家此刻十分凌乱。据说他的父亲是资本家,真想不到居然有这么穷困潦倒的资本家。后来我才知道,H的父亲急公好义、为人正直,当年和几个师兄弟合伙开了一个小铺子,几个兄弟一致公推他为大掌柜,解放后清算时便把几个人的财产都算到了他的名下,于是一个资本家就诞生了。H还有三个姐姐,她们已经工作并且出嫁,不在遣送之列,奇怪的是此刻她们一个也没露面。被遣送回乡的除了H和他的父母外还有他那不满十岁的弟弟。这时两个同学陆续也来了,我们默默看着他一家人忙碌,尽管心中百感交集,却不知说什么好,年轻的我们,还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H说,他本想悄悄地走,这种时候,这种事情何必张扬呢。看得出来,H,还有他的父母对我们的到来既惊讶又感激。是的,很多人生怕连累自己,避之唯恐不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肯看望。面对四个即将被流放的人,只有我们三个不谙世事的青年送行。
不久,院子外面来了一辆解放牌敞篷大卡车,几个不知什么身份的人进来和H的父母把几件不甚沉重的行李扔到车上,我们跟着走到车旁。这时一个同学拿出五块钱和几斤全国粮票塞到H手中,那个同学的父亲在香港,家境比我们强一些。H紧紧握着那个同学的手,一言不发,可是在夜色中我分明看到他眼角的一点晶莹。H一家四口上了车,他们挥着手向我们告别。汽车卷起一阵烟尘开走了,路边留下我们三个稚气的青年不知所措。
此时,天还未亮。
以后几年,H上侍双亲,下抚幼弟,其艰难困苦不言而喻。后来终以知青身份进了邻近一座铁矿,经过一番拼搏,靠着自己的能力与学识,H终于调到邯郸,成了一名业务员。待到举家回京时已是十年后了。那时我远在山西,当我接到他的喜讯时,不禁感慨万端。我为他写了这样一首诗:《在凯歌高奏的时候》--
一封书信来自天之头,报告你又赢得新的奋斗,
快乐,你从不独尝,首先送给远方的朋友。
是在这样欢乐的时候,我又想起那年送你出走,
是在那样黑暗的夜晚,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斗。
几人送啊几人留,挥手处只有几个稚气的朋友,
纯洁的心灵被车轮碾碎,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口。
以后,又是我的远游,为了理想,为了追求,
同做异乡人啊,只有用书信时时问候。
也曾有过难忘的相见,数人围坐,一壶薄酒,
可惜他是那样短暂,伴随而来的又是——
长亭送别,古道分手。 几次你送我出走,几次我把你挽留。
你说:来年相见。我说:愿常常聚首。
一声苦笑,掩盖了游子的哀愁。
如今,时光送走十个年头,十个年头,十个春秋,
是多么久、多么久,你没有停止艰苦的奋斗,
你用毅力和勇气,渡过了人生的激流,
在困难和挫折面前,你没有逃避,没有袖手。
所以,你登上了成功之岸,无愧于生活、亲人和朋友。
今天,在凯歌高奏的时候,请接受我衷心的祝贺,
并且收下,虽然拙劣却是诚挚的小诗一首。
流光易逝,岁月峥嵘,三十九年过去了。今天,当我回忆这些往事时,眼前又浮现起那三个单薄的背影。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啊!
2007年国庆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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