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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有泪不轻弹 作者:田小野

时间:2006-11-30 11:49来源:北京知青网作者:angelozh点击:1011次

           女儿有泪不轻弹
 
                                                                  作者: 田小野
 
 
  


       臧健找到中陆和我,商议编一本北京女知青自述其经历的书。
   
       我们三个北京女知青,从北京同一所女中走出,走进内蒙古的同一座村落,经过二十多年的世事变迁,虽然人已分开,隔行隔山,但那段共同的经历一直把我们连结在一起。我们各自都有一些曾当过知青的女朋友、女同学、女同事。如此,编委会建立起来,首批邀约作者的名单也很快确定了。
   
       一群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把她围在中间,她们是她的同班同学,她们指斥她,踢她,打她,她粗粗的麻花辫子散开了,她被推倒在地上,红朴朴的脸蛋胀得发紫,她紧咬着下嘴唇,眼泪始终没有流出来。这发生在六十年代中后期的北京女一中,仅因为她是这个班的团支部书记。
   
       清华附中的操场上,上千人的大批判会场群情激昂,口号声此起彼伏。突然台上有人喝道:谁是×××的狗崽子?站起来!她是!她从席地而坐的人群中站了起来,像光秃的不毛之地上竖起了一根枯黄的小草,会场顿时一片寂静。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汉来到她跟前,左右开弓,两记大耳光打在她稚嫩的小脸上。没有一声呻吟,没有一滴眼泪,她低头跑出了会场。那年,她十六岁。
   
       还有,苍白美丽的她,面对慈爱母亲伤痕累累的尸体,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却也不见泪花。二十多年后,她对我说:我惊异于自己当年的承受力,如果在今天,那一切都是难以想象的。
   
       ……
   
       这就是我们的作者群!她们许多人,当年在离京前就已经吞咽了生之苦泪。
   
       中陆指着一堆稿件说,这些稿件,内容相互重复,写离开北京的场面,火车站哭成一片,我们的女作者自述她们本人当时没有哭。一篇这样写,二篇是这样,三篇四篇一个样,强调别人都哭而自己没哭。
   
       雷同!删去!
   
       但是,为什么不哭呢?
   
       五岁的女儿看着自己一岁时的光头照片,摸摸头上的发辫说:我小时候是男孩,现在变成女孩了。
   
       我,我们,是什么时候变成女人的呢?
   
       柏拉图在感谢主的恩赐时说,第一,他不是奴隶而是自由的,第二,他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孔夫子则断定:“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使是最平庸的男人,在与女人相比时,也能体察出自己的杰出性和优越性。
   
       她们来了。
   
       编委会召集作者座谈会。她们来了,曾赴内蒙古的,黑龙江的,山西的,陕西的,河北的,西藏的,云南的……这些当年如花似玉的女中学生,转眼已是苍桑的容颜。她们每个人都是一本沉甸甸的故事。
   
       她默默耕耘了十年,戴着出身的原罪。对劳动生活的艰苦她并不在乎,不堪忍受的是离群的孤独。三、五年的时间里,身边的知青伙伴们一个个都走了,离开农村,离她而去。只剩她一人。第十个年头,在村党支部的党旗下,她宣誓入了党。
   
       下乡两年后,她嫁给了农民,从此她不再是知青了。一个农妇,怎样为个人合理的生存、发展苦苦奋争,在雁北大地上,她用整整二十六年的生命之笔,写出了一组当代田园诗。
   
       为了从边疆回到孤寡母亲的身边,为了一张北京户口卡,被蒙在鼓里,她嫁给了一个精神残疾的男人。此后,她甘愿背负终身的苦役,不要问这是为什么。
   
       娜依和庄月唱起了小时候的歌。甜美的女声二重唱从无限的、空阔的宇宙间飘来,飘来:
   
       亲爱的朋友,请你对我讲,再过十年,你在什么地方?
   
       我嘛,我走出学校,奔向那遥远的地方。哪里最需要,哪里就是我的岗位,哪里最艰苦,哪里就是我的第二故乡。那时候,请到工厂来找我,我正在新研制的机器旁,请你到公社来找我,我正在拖拉机的驾驶台上,请你到山区来找我,我正在山顶上观测气象,请你到大海上来找我,我正像海燕在飞翔。
   
       北京啊北京,我们的母亲,我们决不辜负您的期望。
   
       童年!童年!童年的憧憬竟这样剧烈地撼动了一颗颗饱经忧患的心。她,流泪了,她们流泪了;我,流泪了,我们流泪了。
   
       为什么不哭呢?如果眼泪并不意味着懦弱与屈服;如果哭声并不象征着无助与哀求,——而是恰恰相反!那么,一代知青姐妹们,让我们一起放声痛哭吧!
   
       然而,期待之后的稿件给了我们许多的遗憾。
   
       一些作者没有如约交稿。交来的稿件,大多平平淡淡、有意无意地隐去了催人泪下的内容。中陆说,只能这样了。臧健说,已经很不错了。可是,这纸上的故事,远不是我们心中的故事啊!
   
       妈妈,我不哭。小女儿泪流满面,呜咽着一再表白。
   
       为什么不哭呢?
   
       也许,因为她们孱弱的肩上荷着难以承受的重负。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学把原始民主中只是对氏族领袖的要求推而广之,使其成为每一个个体的人(男人!)存在的至高无上的义务,这种具有历史责任感的、对伟大人格的追求,经过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到“无数革命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雷锋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一脉相承,使中华民族文化,在历尽千年的内忧外患后,终于留存下来,在全世界独此一份。
   
       一代女知青,生长在新中国,远离柏拉图和孔夫子,有幸同男人平等共享了这灿烂的光华。历史的重担,社会的责任,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这样沉重地压在了她们的肩上。
   
       也许,因为她们善感的心中怀着难以割舍的依恋。
   
       尽管严酷的社会现实埋葬了童年的憧憬,尽管无情的历史车轮碾碎了少年的宏愿,尽管她们被视为遭遗弃的一代人,但那绿草原上悠扬的对羔歌,黄土坡上汗流浃背的婆姨,黑土地上坚忍的白桦树,早已成了她们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怎样,她们都不能与用贫瘠、稀薄的乳汁哺育了她们的土地分开。无论何时何地,她们的心,永远追随着那曾经踏遍海角天涯的青春足迹;永远依恋着生死与共,息息相关,在劫难中给她们以厚爱的人民。
   
       也许,因为她们是女人。
   
       女儿有泪不轻弹。
   
     (田小野,1966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到内蒙古农区插队,1977年回北京,现为北京经济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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