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幸存者手记———
编者按 有一些人,有一些事,即使相隔十年也不会淡忘。如今,距当年“非典”病毒暴发、肆虐已经整整十年了。以十年的距离回看往事,也许会让我们更冷静、更理智地看待人生、洞察世事。回忆那些与“死神”抗争的人和事,体会十年来的内心变化,都会让我们深刻地感受到“非典”带来的震撼与反思。逝者长已矣,生者尚悲歌。也许,“非典”留给我们的价值,远比它在当年造成的灾难更有意义。
前几天,我接受了一位记者的采访,讲述“非典”十年的经历。晚上,我又失眠了。“非典”十年了,那曾经想忘记却永远抹不去的深刻记忆,又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忘不了,为了抢救病重的我,医生、护士在我无法佩戴任何防护工具的情况下,不顾个人安危帮助我快速转移。忘不了,在我病危的日子里,医护人员每天24小时为我做各种仪器的监测和治疗,为我喂饭、喂药、换衣服、倒尿盆。忘不了,在我最绝望、精神已崩溃的时候,一位年长的护士坐在我的病床边,拉着我的手激励我的话语。忘不了,在病床上躺了近两个月,形同僵尸的我,被医生一把扶坐起来,看到了阳光、看到了绿树。那一刻,我看到了生命的曙光。
小汤山非典定点医院 发烧第5天,我住进隔离病房
2003年3月21日,我已经发烧5天了,体温一直保持在39℃。在急诊室,我拍了胸片,并向医生诉说病情,最后作为疑似病人住院隔离。 医生把我安排在西区倒数第二间病房,老公的病房和我隔一间屋子。安顿好后,已是晚上10点钟了。我很坦然地睡着了,因为我坚信,到了这里就安全了,经过医生的治疗,过几天我就可以出院了。 第二天8点刚过,医生就开始给我输液。上午11点,隔壁病房的老公打来电话,说他已确诊为“非典”,我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傍晚时分,病房又来了一个染病的护工,柔弱的小女生模样,竟然拎了一整箱牛奶,看来她是知道要打持久战了。 晚上8点,我感觉呼吸困难,喘不上气来,用对讲器告诉护士。一会儿,护士用对讲器告诉我上东区倒数第二个病房吸氧,我以为只是临时吸吸氧气,随身只带了一瓶矿泉水和手机。 来到一个带卫生间的单人病房,吸上了氧气,感觉好多了。不一会儿,护士把我的东西都拿这来了,通知我转这间病房了。我很满意这间病房的卫生设施,浑然不觉自己的病情已然很重了。
儿子的电话触发了我对生命的渴望
只是几天的时间,我已经下不了床。医生给我加了一个氧气罩,橘红色的,很好看,但真的不好用。白天需经常用手调整,到了晚上就会做噩梦。 好景不长,不久我就进入了半昏迷状态。昏迷中我能感觉到医生和护士频繁地到来,能听到心脏监测仪的嘟嘟声。护士给我喂饭、喂药、换衣服、倒尿盆。后来听家里人说,医院给我家人报了两次病危通知,都是这些医生和护士把我从死亡边缘抢回来的。 气若游丝,那一丝气息不知在何时就会随风飘散了。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我的心空荡荡的,身体也轻飘飘的,思绪在无际的天空漫游。这时枕下的手机无声地振动着,我摸索着,费力地打开了手机,里面传来儿子的声音:“妈妈!好点了吗?你要早点回来,接着给我讲故事。” 儿子那深情的呼唤,触发了我对生命的渴望。人的潜能是巨大的,那一刻我对自己说:一定要活下去,为了儿子!
面对护士和医生,我感到无比内疚
3月至4月间,我们被转移了一次。医生查房可能是发现很多病人开始咳嗽加重,于是决定把这层楼彻底消毒。 护士推来了手术车,但我已无力爬过去。医生冒着被传染的危险抱起了我,把我放上了手术车。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的双手死死地抱着医生的脖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在大海中抱着一块救命帆板一样。 走廊里,护士和医生推着我疾速奔跑,就像电影中抢救危重病人的情景一样,我无助地躺在手术车上,看着天花板上的灯闪过了一个又一个。 我们都从四层转移到了三层,我感觉自己的病情在逐渐好转。听护士说他们这批要撤下去休整了,真舍不得他们,他们太辛苦了! 有一天中午,走廊里静悄悄的。我偷偷听到两个护士的对话:“听说哪儿哪儿的护士死了!”“不止一个呢。”这声音非常清晰地传入耳膜,我的心紧了一下。想起给我喂饭的护士和抢救过我的医生,如果因为我而传染他们,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收音机里传来医护人员火线入党、冒死上一线的感人事迹,他们要抢救的就是我这样的姐妹弟兄。我明确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内疚无比,第一次有了想死的念头。
在一个寂静的晚上,我拔掉了氧气管
4月了,阳光越来越温暖、耀眼。窗外,树枝上又长出了一片片新的绿叶,我的生命仍在延续着。 陆续传来一线医护人员伤亡的消息,恐惧吞噬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我能感觉出医护人员微妙心理变化,急促的呼吸,一丝惊慌的眼神,诊疗后快速离去的背影。我真的害怕了,害怕到了极点。 我失眠了,白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极度的恐惧和自卑,让我精神恍惚、思维混乱。我实在无法忍受了,决定放弃治疗,走得痛快些。在一个寂静的晚上,我拔掉了氧气管,我想这是最文明、最安详的自杀方法。 我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死神的来临,平静如水,超然于世,心中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很快乐。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地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我打量着这间再熟悉不过的病房。奇迹发生了,不需要氧气我也能自主呼吸了,那一刻我知道自己胜利了。 先是兴奋,之后又是紧张。护士长来了,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鼓励我、安慰我、开导我。她像一个心理导师一样指导我:你应该找一个可以诉苦的人,把心里的委屈、郁闷都说出去。这以后,家人朋友们的手机随时被我骚扰着,我把痛苦和郁闷都说了出去,这一招真的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站在地上的那一瞬间,我百感交集
就这样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5月初,第一批撤下去的医护人员第二次又上了一线。 护士长喜洋洋地带着好几个护士来看我的时候,我瞪着疑惑的眼睛看着她们不说话。护士长和一个岁数大一些的护士把我穿了几十天的秋衣秋裤、毛衣毛裤和病号服全部换了下来,我流下了感激的泪。 第二天,医生来查房,说:“你的病好了,可以坐起来了。”我真的可以坐起来?医生上前一下就把我扶起来了。我头晕,连忙闭上了眼。 当我再次睁开眼,窗外的景象映入眼帘,在阳光的照耀下,郁郁葱葱的树木生机勃勃。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大口喘着气,好像多日积累的郁闷也随之飘散,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仿佛凤凰涅槃重生一般。 医生指着窗外说:“你看外面的阳光多好,草也绿了,花也开了,你要自己从这里走出去!” 第三天,我开始练习静坐。第四天,我请一个护士帮忙把床下的鞋拿了出来。在她的帮助下,我站在了地上。那一瞬间,我百感交集,拍着床大哭起来。 擦干了眼泪,我扶着桌子和墙走到了卫生间,心中大喜,终于可以自己上卫生间了,压抑了太久的自尊释放了出来,我兴奋无比。 护士节,久违的温馨弥漫了整个病房 随着“非典”肆虐的推移,人们逐渐从最初的恐慌中挣脱出来。特别是随着病愈出院的患者增多,信心重又回到人们的脸上。
5月12日是护士节,我得到一朵康乃馨和一张淡粉色的祝福卡片,久违的温馨弥漫了整个病房。 下午,护士们拿着一枝花来和我合影,我快要出院了。我很激动,我说出了憋了很久的话:“没有你们每个人不顾自己安危奋力抢救的话,我早已不在这世上了。我衷心地对你们每个人说声谢谢!”坐在床上,我向她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5月15日这天,一个医生来了,他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通知我:“还有一个星期你就可以出院了!你要每天练习走路,希望你是自己走出去的,而不是轮椅。” 躺得太久了,我的两条小腿肌肉都快萎缩了。我先是扶着桌子走一走,慢慢地可以在屋里走一圈。走到卫生间,从镜子里看见我自己大脸胖得像个大月亮,脖子和脸一样粗壮,浮肿的眼睛。我很奇怪,自己居然在两个月的煎熬中长胖了。
我和老公相互搀扶着走出医院大门
5月22日是我出院的日子。从入院的第一天我就盼着这一天,盼了62天! 清晨,还和往常一样要抽血。我求护士:“今天我出院,别抽了。”护士说:“出院都要抽。” 我苦笑:“血都被抽干了。”护士笑着说:“最后一次了。” 8点钟,换了家人带来的一身新衣。一直等到9点,家人才把各种手续办完。手捧一束鲜花,在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的陪同下,被“非典”折磨了62天的我走出了住院楼。
小汤山非典定点医院最后一批患者出院 那天的阳光很灿烂,那天的空气很新鲜。 隔离线外,站着62天未见面的老公。62天前那个生龙活虎、满头黑发的小伙子,已然是曾经沧海、鬓边生白发的“老者”了。我和老公深深地对望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周围有很多媒体的记者和摄像师。 因为真的很感激医护人员的救命之恩,所以我很配合记者的采访。最后一个镜头是我和老公相互搀扶着走出医院大门。出门后,我把那束花放在了一棵大树下,我实在没有力气拿着它了,虽然它们真的很美。走了几步,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束花在阳光下绽放着,凄美地绽放着,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编后记
编者与这位患者取得联系后,希望她能把治愈出院后的这十年经历也写一写,但她婉拒了。她说,在她出院不久后,才知道公公已因患“非典”病故,婆婆因此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当年9月,她又被查出骨坏死,后来又出现了肺纤维化、抑郁症等病症,这是大多数“非典”病人都会经历的三个阶段。这十年的“后非典”生涯,她奔波于京城各大医院,有抗争,有痛苦,有辛酸,也有喜悦,又怎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也许,再过十年,等到‘非典’20周年的时候,我才会写一本书,把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和感受全都写出来。现在,还不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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