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锭桥金锭桥神游西涯八景 末代后末代妃魂断南柯一梦
编者按
北京中轴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文物工程启动仪式,已于6月11日中国第六个文化遗产日那天举行。长约7.8公里的北京中轴线,贯穿着元明清三朝的42座古建筑,串联着宫苑坛庙和胡同街巷。本版特别约请北京市文物保护协会理事陆原,为读者讲述中轴线上的系列故事。
天涯海角,经常被用来形容路途遥远,可是北京城里紧邻着中轴线就有个海——什刹海,这个海的西岸在明朝称为西涯。被誉为“下笔神速如风雨”的赵孟頫在这里写过诗。曾经“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的萨都剌在这里填过词。在这里能够西望远山,北聆钟鼓,仰观晴云,俯察水月,被古人品评为西涯八景。在北京(元大都)拿过俸禄的马致远留有悲秋名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同样是晚景凄凉的末代后妃婉容、文绣算不算断肠人?她们都在什刹海畔住过。银锭桥和金锭桥的名称有没有市井气息?什刹海畔的鼓楼前和鼓楼西在元明清和民国时期就是繁华的街市。本期地理寻踪就从银锭桥开始。
银锭观山,无关炸弹谋刺事
西涯八景,尽写风花雪月诗
我小时候住在前海东南岸的白米斜街,在后海南岸的大翔凤胡同小学上学,走过银锭桥何止千次。不用说银锭观山,就是冬冰春水夏柳秋风,也见惯了几度几回。前不久,银锭桥的重建工程引起了众多网友的关注和议论,我想有些说法是出于误解。
其一认为“银锭桥是著名的古迹,不应该拆除重建”。古建专家孔庆普先生自1950年以来多次参与过银锭桥维修,他在《北京古桥银锭桥》文中写过,银锭桥历经1918年、1950年、1953年、1987年和1992年多次维修和改建,早已不是古桥原物了。
其二认为“银锭桥得名是源于桥身类似一个倒扣的元宝”,其实元宝和银锭可不是一回事。银锭桥这个名称在明朝《帝京景物略》已有记述。这座拱桥在两端桥头都筑有向外撇开的“八”字形坡道,因为桥面两头宽中间窄形似银锭而得名,所以清朝《京师坊巷志稿》说银锭桥是“桥以形名”。孔庆普先生在1951年曾经测量了银锭桥的桥面宽度是5.24米,桥头宽度是9.30米,这个数据也可以说明桥面形似银锭的特征,《红楼梦》里将这样的桥称为“蜂腰桥”。
其三认为“现在城市高楼林立,空气污染,银锭观山的景色已经消失了”。其实我在2009年冬季一个天气晴朗的中午,路过银锭桥时清晰地望见并且拍摄了西山。远景虽然有几座楼房但是并未遮住山顶,反而是成排的大树有些妨碍视线。我想在树叶落尽的冬季是有利于观山的。
其四是说“银锭桥为摄政王载沣进宫上朝必经之路,1910年革命党在银锭桥下放置炸弹谋刺摄政王载沣”,这个误解就更大了。摄政王的王府位于后海北岸,他如果经过银锭桥去往皇宫,过桥之后只能沿着前海西岸南行,然后沿着地安门西皇城根往东到达地安门。但是在1910年前海并没有“西岸”,而是隔着一条土堤还有一片西小海,摄政王的马车以及前呼后拥的随从没有可能通过这条狭窄的土堤。这条土堤后来在民国时期成为荷花市场,西小海在1951年被改建为游泳池。
依据孔庆普先生1951年测量的数据,银锭桥的桥洞跨度4.15米,高度2.20米,革命党谋刺摄政王是在4月2日,当时水面已春冰融尽,于何处放置炸弹?银锭桥四面空旷,革命党于何处藏身?又怎样隐蔽引爆炸弹的电线?况且革命党自制的40磅炸药的土炸弹,也未必足以炸垮这座石桥。
事实上摄政王进宫的路线是从王府东行,往北穿过干石桥胡同,走上鼓楼西大街,从鼓楼向南经地安门进入皇城,再绕过景山到达皇宫。干石桥胡同又称甘水桥胡同,即今甘露胡同。当年在胡同南口有一条无水的干沟,有一座小小的石板平桥,那才是革命党放置炸弹的地方。我到甘露胡同探访时得知干沟早被填平,小桥也已消失,胡同外边现在是什刹海后海北沿的道路。
什刹海近可赏荷,远可观山,蒲苇丛生,水鸟翔集,自元朝起就吸引着文人墨客的游踪诗趣,留下过书法家赵孟頫“小姬劝客倒金壶,家近荷花似镜湖”和诗人萨都剌“小海银鱼吹细浪,层楼珠酒出红霞”的诗句。明朝《帝京景物略》记述什刹海深处多鱼,浅处多荷花菱芡,沿岸遍布古刹亭台。夏日荷花盛开,游人席地而坐赏花唱歌。每逢七月中元之夜,人们在水面流放荷灯,燃放烟花,以致荷花荷叶都会被烤焦。
什刹海西岸在明朝被称为西涯,自从在这里住过的大学士李东阳写下《西涯杂咏十二首》诗篇,并且称誉这里是“城中第一佳山水”之后,西涯名气长盛不衰。后来文人们品评出西涯八景,居于首位的就是银锭观山。游人凭栏于银锭桥上,在小桥流水之间游目骋怀,远山层峦叠嶂,近岸碧柳垂丝,云底鸥鹭掠影,水畔茶幌酒旗,洵为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西涯八景是银锭观山、谯楼更鼓、西涯晚景、景山松雪、白塔晴云、响闸烟云、柳堤春晓、湖心赏月。
金锭伴银锭,新桥题字侯仁之
垂柳隔疏帘,旧景留诗李东阳
在什刹海东岸的万宁桥旁,还有一座与银锭桥隔水相望的金锭桥。这里原是什刹海流向万宁桥下的一段水道,1953年水道被改建为盖板暗沟,地面覆盖了黄土,万宁桥的桥洞也被掩埋大半。1999年维修万宁桥的时候,为了给这座仍在使用中的古董级石桥分流交通,也为了连接什刹海东岸的旅游路线,在重新开通的水道上边建造了一座石桥,桥栏题刻着历史地理学者侯仁之先生命名并且手书的“金锭桥”三字。
在这条水道的北岸是相传始建于唐朝的火神庙,明朝在庙后有一座滨湖的水亭,也是临风看水的佳处。后来什刹海水面退缩,水亭不再滨湖,日久也就消失了。明朝万历年间皇宫里多次发生火灾,三大殿和乾清宫、坤宁宫相继被焚毁,万历皇帝派遣道士每个月都在火神庙举办法事祈求消灾。但是到了天启六年(1626年),发生在王恭厂的一场大爆炸又和这座火神庙相关。《帝京景物略》记述了这个怪异的故事:五月初六日上午,住在北安门(清朝改称地安门)里的太监们忽然听见有音乐的声音飘过三次,追寻声源发现是出自火神庙,正待开门察看时,忽见火球窜出殿堂滚上天空,众人仰望在西南方向惊雷滚滚火光大起,有灵芝状的黑烟直冲天际。王恭厂是军火仓库,这次大爆炸致使房屋倒塌死人无数,天启皇帝居住的乾清宫也被震落窗扇砸伤了太监。事后有慈善家购置了很多棺材收敛死者,堆放在王恭厂一带,因此被称为棺材胡同,也就是后来的光彩胡同。
过了金锭桥北行,岸边的道路现在叫前海东沿,过去就叫“一溜河沿”。水畔绿杨排空,槐阴遮地,湖心水平如镜,孤岛耸翠。对岸的荷花市场高柳垂绦,游人如织,令我忆起李东阳的诗句“垂柳隔疏帘,人家住西岸”。
古时的什刹海水面大于现在,沿岸形成的烟袋斜街早先只有北侧半边有临水的房屋,因此李东阳在西岸可以望见广福观。李东阳在《西涯杂咏十二首》之《广福观》诗篇写道“飞楼凌倒景,下照清彻底。时有步虚声,随风渡湖水”。“步虚声”指道士步虚踏斗做法事的音乐声音,那时可以无遮拦地飘过水面。
早期临水而建的房屋多是建造在刻意垫高的台地之上,所以在烟袋斜街东口路北留下了几间高台阶上的房屋,那就是昔日的烟铺,烟袋斜街名称正是因此而来。我小时候看见过这些高台阶上的房屋在门口立着一米多高的木制烟袋模型,那就是昔日烟铺的标志。因为烟袋杆是实心的,由此产生过“烟袋斜街的大烟袋,一窍不通”的市井俚语。自幼住在旧鼓楼大街的民俗学者常人春老先生告诉我,旧时烟铺的字号有“同合盛”、“广顺号”和“双盛泰”,到了民国时期流行纸烟,经营烟叶子和烟袋锅的烟铺也就相继歇业了。
金粉生香京城帽儿胡同
孤魂梦断延吉帽儿山前
过了万宁桥,路东的帽儿胡同也是一条历史悠久的胡同。明朝列为官府祭祀的“京师九庙”之一灵明显佑宫位于胡同西段,清朝管理京城治安的“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俗称九门提督)衙署位于胡同西口,清朝大学士文煜的宅院“可园”位于胡同东段,民国时期的大总统冯国璋也曾在“可园”居住。这次我去帽儿胡同是为了探访末代皇后婉容的故居。
走进胡同,路南是一大片工地,望得见围挡后面已经建起了几座仿古房屋,路北曾经有过的灵明显佑宫和九门提督衙署皆已踪迹难寻。来到胡同中段,路北的35号和37号两座低矮的小门里边,就是婉容少年时住过的地方。墙上的说明牌提示37号门是婉容家的西院住宅,35号门是婉容家的东院花园。其实再往东一些,那座面阔三间、硬山筒瓦、卷棚屋顶的大房子才是婉容家的大门,只是现在门道已经被砖墙封闭改建为房屋了。门外原来有两座硕大的上马石,因为横在路旁阻碍交通,很多年以前就被移至35号院子里边去了。
婉容的祖先是住在黑龙江省龙江县牤牛屯的达斡尔人,姓郭布罗氏,早年归附清太祖努尔哈赤之后,被编入正白旗满洲籍。婉容的曾祖父长顺任过吉林将军,父亲荣源是三品候补道员,母亲恒馨是乾隆皇帝的七世孙女。若是论起皇族“溥、毓、恒、启”的排辈,恒馨比溥仪低了两辈,婉容比溥仪低了三辈。
辛亥革命以后,依据民国政府承诺的《优待条件》,末代皇帝溥仪保留了皇帝的名义,继续住在皇宫里边。1921年初婉容被选为皇后,但是在1922年底才举行婚礼。在这段时间里,因为婉容的父亲荣源按照惯例被封为三等承恩公,所以她家的住宅也被按照公爵府邸的规格进行了一番改建,那座面阔三间的大门就是那时建造的。
走进37号小门,前院南边是一排倒座南房,北边是通往中院的垂花门。这座垂花门的形制高大、华丽异乎寻常,门楣上边雕刻着寓意“福禄绵延”的缠枝葫芦纹饰,卧狮门墩上边雕刻着寓意“事事如意”的柿子花和如意云头。虽然垂花门的油漆彩画已经黯淡斑驳,两侧也拥挤着后来搭建的小厨房,但是依旧难掩昔日的富贵气象。垂花门里的中院有三间正厅,当年迎娶婉容的典礼就在这座正厅举行。宽敞的后院是婉容父母居住的地方,东西各有三间厢房,北边是五间正房。正房明间东侧是万字锦纹的木槅扇门,西侧是百鸟朝凤纹的落地花罩,屋顶还有彩画龙纹天花。
1922年12月1日婉容进宫做了皇后,到了1924年11月5日被冯玉祥驱逐出宫的时候,只在宫里住了不满两年,此后又随溥仪到了天津和长春。1945年8月11日溥仪携带婉容等眷属离开长春,逃往吉林省通化县大栗子沟。8月16日溥仪被日本人用飞机送往沈阳,婉容被抛弃在大栗子沟,到了冬季连一件大衣都没有,仍穿着单薄的旗袍。1946年初婉容被解放军收留,在6月20日晨5时病死于延吉,终年40岁。解放军为婉容拍了遗像,登记了死亡原因,当天中午派了6名军人,用门板抬至延吉的帽儿山北坡下埋葬。
文绣,姓鄂尔德特氏,辛亥革命以后改姓傅,学名傅玉芳。文绣家族是镶黄旗的蒙古人,曾祖父锡珍当过吏部尚书,她家原住镶黄旗辖区的安定门内方家胡同,曾经拥有半条胡同500多间房屋。文绣生于1909年12月20日,6岁时父亲早亡家族败落,姐妹三人随母亲迁到花市上头条租房居住。文绣的母亲是汉人,娘家姓蒋。当时花市有姓蒋的制花名匠,文绣母亲由东城迁居南城的花市,或许是为了靠近她的娘家亲属。文绣母亲仅有的积蓄都被娘家兄弟借口做生意赚钱骗走,此后只得为商铺绣花挣取手工费维持生活。
文绣7岁时进入崇文门外后河沿的私立敦本小学读书,夜晚还要帮着母亲绣花,因此伤害了视力。1921年初,12岁的文绣先是被溥仪选为皇后,此后溥仪受到长辈的压力又改选了婉容,文绣进宫成了皇妃。1931年22岁的文绣在天津和溥仪离婚,虽然得到5.5万元赡养费,但是在支付律师费和酬谢过帮忙的亲友之后只剩余2.6万元。文绣回到北平做过小学教员,因不堪好事猎奇者骚扰只干了一年多,后来在德胜门内大街刘海胡同买了一座9间房的小院居住。因为养尊处优坐吃山空,北平沦陷时期又被坏人敲诈勒索,文绣生活日渐穷困,后来卖掉房产,辞掉佣人,投奔到穷亲戚家借住,她糊过纸盒,摆过烟摊,甚至还在工地上当过担泥运砖的小工。
1947年,38岁的文绣在《华北日报》当校对,为了生计与报社社长的表弟、40多岁尚未结婚的河南人刘振东结婚,在白米斜街租了三间南房安家度日。刘振东是北平行营长官李宗仁部下的少校军官,1948年李宗仁去南京当了副总统以后,刘振东退伍从商,开了一个只有8辆平板车的货运车行。北平解放前夕,刘振东低价甩卖了车辆和家当,想偕文绣南逃但又没有走成,从此陷入贫困。
解放以后白米斜街的邻居们才知道“刘太太”原来就是末代皇妃文绣,刘振东被监督管制交待问题,1951年解除管制分配到西城清洁队当清洁工,遂带着文绣搬到西城辟才胡同居住。1953年9月17日,贫病交加的文绣突发心梗死去,终年44岁,埋葬在安定门外的郊野。
了解到文绣凄惨的身世以后,我就去了白米斜街寻觅文绣住过的地方。白米斜街是依傍什刹海东南岸形成的弯曲胡同,东口在地安门外大街,西口在地安门西大街。小时候的印象是胡同里边宽敞悠长,如今的感觉却是狭窄零乱。渺无头绪无从寻觅,踏访多时忽遇转机,一位曾在胡同东口开过古玩店的老先生告诉我,当年他多次见过满脸病容一身旧衣的文绣在胡同东口走过,但是也没有留意过文绣的住址。不过老先生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他叫我去询问一位住在恭俭胡同的满族老人,那位老人是皇族,他们以前很可能有过来往。果然,那位年近90岁的老人告诉我,文绣当年租住的三间南房在白米斜街西口的一个院落里,过去的房主就是溥仪幼年居住过的长春宫里的张大总管。
按照老人的指点,我最终找到了文绣住过的院落,也看到了位于大门之内东侧的那三间南房。和通常见到的大杂院景象一样,门道两旁堆满了杂物,院子里边盖满了小房,晾衣绳上挂满了衣裳,居民们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情,无人注意到我的探访。
陆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