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的滋味
“中轴线”申遗,如今已被列入北京市“十二五”文物博物馆事业发展规划。作为世界上现存的最长的城市中轴线,老北京的中轴线已走过近600年的沧桑岁月。
其实,我们每个人所亲闻、亲历、亲为的“中轴线”故事,也都是“中轴线”上一个个令人回味的音符。
什刹海是一个天然的湖泊,也是我们北京老百姓的一方平民水域。可是,为什么它被称作“海”呢?
坐在什刹海西岸的溽热里,我眺望着一池碧水,内心里在反复揣想。
一池浓浓的水波,绿绿的,脉脉含情。北岸顶头,尚留下了一小片荷花塘,正是粉色花枝戴满头的胜景,配以款款绿叶,和精灵般明明灭灭的露珠,装点着老什刹海的韵味。唉,她们是没赶上好时候,她们爷爷的爷爷那个年代,“什刹海周围约三里许,荷花极盛。南岸树阴夹峙,第宅相望,多临街为楼,或为水榭,绿窗映之。西岸稍荒寂,唯故协揆文瑞第最华整,朱楼重栏,极似江南,高柳带拂,尤为佳胜。”(《桃花圣解庵日记》)据说那时,学子文人最爱到此,可以“伴着阵阵荷香读书”。
吾生也晚,当然也没赶上荷花爷爷的爷爷那个时代,不过二十几、三十几年前,我曾是这碧波之中的一个快乐仙子。那时,这里还是一个天然游泳场,如今被酒吧踏平的小平房,就是存换衣服、冲洗淋浴的地方。游泳场也是由政府开办的,一切管理有度,秩序井然,湖面上还有救生小船和水手。京城各个阶层的老百姓,只要花5分钱买上一张门票,得,您就尽着兴游吧,愿意游多远就游多远,愿意游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都随便!我钟情于这天然游泳场,乃是因为这里不限时间,愿意游到什么时候就游到什么时候,无须像在室内游泳池,老得提防着墙上那个板着脸的挂钟。这里是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时间和大自然一向是好朋友。
我记忆里最清晰的一刻,是在1969年的7月上旬。因为要纪念“七·一六”毛泽东畅游长江13周年,我所在的中学将派选手参加市里的水上环游纪念活动。行进路线是这样的:从今天荷花市场的大门处入水,向东岸进发,绕行湖心岛之后,经北岸游回,全程大约是600米。学校号召踊跃报名。那时,我刚学会游泳不久,也就能游个20来米,但我心里痒痒的,跃跃欲试。几个小伙伴也使劲儿地撺掇我:“没事儿,一撑就撑下来了。”于是当天下午,我就直奔什刹海游泳场,一猛子扎进它的怀抱,在碧波里奋臂斩浪,累了就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果然就撑下来600米。
兴冲冲回到家,母亲照例是“别去了”;父亲只问了一句:“600米游完,你还能游吗?”我说能,老爸就鼓励我去报了名。
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1969年7月16日上午10点,随着一声号令,什刹海的千顷碧波上出现了一支壮观的游泳大军。方队的最前面,是由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阶级打头,20个棒小伙子一字排开,推着一块巨幅毛泽东像木牌;后面跟着白毛巾扎头的贫下中农队伍,再后面是威武之师。我们这些穿着花枝招展游泳衣的中小学生,游在解放军方阵后面,我拼命地划着水,镇定地调整着节奏,向着胜利的终点前进,前进……
在金代以前,什刹海曾是古高梁河道上的一片天然湖泊。元明时期,什刹海成为“千帆云集”的漕运码头。
金代统治者占据燕京之后,曾在这里大兴土木,修建了一座规模宏丽的离宫,命名为太宁宫。
到了元代,这里成为大都城的统治中心,北海和中海被圈进皇城,没有老百姓的份儿了;什刹海则成为重要的漕运码头,时称“海子”的积水潭,便是南北大运河的终点。繁盛之时,这片水面上“千帆云集,舳舻蔽水”,沿岸也就渐渐变为商业中心,钟鼓楼一带,米市、面市、绸缎市、珠宝市、鹅鸭市、果子市……一时间,银锭桥两畔,南北大贾充斥于酒榭歌台;烟袋斜街上,西域阔商进出于茶肆闾阎,连马可·波罗也曾留下了足迹……
明代以后,大运河终点东移,什刹海地区的经济意义逐渐让位于文化意义。许多将相高官竞相在湖畔修建庭园别墅,著名的有大将徐达的府邸太师圃,以及漫园、镜园、湜园、方园、杨园、王园、英国公园等等。无处不在的宗教势力也伸展进来,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等多种教派,陆续修建了火神庙、护国寺、广化寺、净业寺、关岳庙等数十处寺庙宫观。据说,如今“什刹海”的名称,就是由湖边的一座著名寺庙“什刹海寺”演变而来的。
到了清代,什刹海一带几乎全部成了皇亲国戚的私人领地,恭亲王府、醇亲王府、庆亲王府、阿拉善王府、涛贝勒府、棍贝子府、德贝子府以及纳兰性德的渌水亭、恭亲王的鉴园等,把北京城里这片惟一的开阔水域风景区,统统占为己有了。
新中国成立之时,由于连年战乱,王府衰败,什刹海地区已是一片荒芜。人民政府组织数万民众开展了疏浚整修工程,将塌陷的堤岸修补一新,将淤塞的脏乱水道还原为千顷碧波。更在今日之西岸处,打水泥,装护网,开辟了万民同乐的群众天然游泳场。平民化的荷花市场也红火起来了,从天气初热的时节起,多种民间的小商品、小玩意儿、杂耍曲艺,加上大众小吃,就都迫不及待地聚集到这里来叫卖表演,“长夏夕阳,火伞初敛,柳阴水曲,团扇风前,几席纵横,茶瓜狼藉。玻璃十顷,卷卷溶溶。菡菡一枝,飘香冉冉”,汇成一曲梦一样温馨的夏日交响大乐。最让孩子们回味一生不忘的是那些小吃,豌豆黄、芸豆卷、艾窝窝、驴打滚儿、蜜麻花、焦圈、卤煮,还有菱角、白藕、莲子、鸡头米、冰激凌、雪花酪、酸梅汤、杏仁豆腐……从落日熔金直吃到月明星稀,这一方“富有人民性的市井宝地”,算是彻底回到了人民的手中,更兼心中。
转瞬间,又是斗转星移。半个世纪的风云几多变幻,大跃进、人民公社、四清、“文革”、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全民奔小康……风风雨雨,什刹海全看见了,但不知道她想到没有,今天她会被酒吧包围了?
被酒吧包围的什刹海,桨声灯影喧嚣一片。留在我记忆中的什刹海哪儿去了?
什刹海周围一家挨着一家的酒吧,让我惊异无比。自己不像是走在什刹海,而是来到了联合国。日本料理、韩国烧烤、美式咖啡厅,还有英、法、意、德、俄……各国的饭店、酒吧间、咖啡厅,都来这里凑全了。一盘蘑菇汤50元,一瓶伏特加敢要400块……
那么,昔日那些在湖畔的依依垂柳下,摇着蒲扇的老大爷哪儿去了呢?那围着大人捉迷藏的小顽童哪儿去了呢?那些兴高采烈跳大秧歌的阿姨大妈们哪儿去了呢?
荷花市场门楼下,紧邻着马路,还剩下一块五六十平方米的地方,洋灰地面,平整整的,昔日是毛主席像前的一小片空场,今天刚好可以用来当舞池。有三四台录音机放到最大音量,各自扯开嗓门拼命呐喊着,有数十人或许多达上百人在里面挤着、舞着、碰撞着,简直就像威尼斯的狂欢节,又像“噼里啪啦”的烟花一起炸开,还像暴风雨前忙忙乱乱搬家的群蚁。四周围,还有更多的数不清的人在干瞪眼瞧着,等待着,找寻自己上场的机会。这些穿着普通,操着地道北京儿话音,熟悉面孔、熟悉身材的平头百姓们,正是什刹海一带的老街坊、老居民……
这使我想起刘心武先生写的《什刹海的情调空间不能失去》。文章说,在北京城建都之始,“规划里很显然是要在这片居于城市中轴线西北侧,紧邻极为重要的标志性建筑钟楼与鼓楼的水域,保留并刻意加重处理为一处富于野趣的情调空间”。并且数百年来,历经元、明、清、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直到十来年前,对这规划一直实施得很认真,由此形成了两个最大的特点,一是营造出了“银锭观山”等“都市中之野景”的意趣,二是不让商业气氛来浸染这处水域。
面对着有人欲以秦淮河为榜样,把什刹海打造成“桨声灯影里的什刹海”的想法,以为是道出了或预告出了什刹海的“繁华艳丽”,让刘心武先生很着急,“我要跟这些如果不是故意误导就是实在糊涂的人士说不。”心武先生指出,秦淮河本是青楼聚集之地,今天的南京市已经去除了它色情消费的糟粕,将其修建为一处展示南京特色餐饮、风味小吃精华的口福空间,“而我们的什刹海怎么还能去跟秦淮河比浓妆艳抹呢,更绝对不能在什刹海周围去形成什么酒吧一条街!”
记得几年前的一个研讨会上,我曾听到北京的一位作家叹息过:“北京城啊,缺乏一条大河……”他诠释说,世界上的大城市几乎都是逐水而建的,巴黎有塞纳河,波恩有莱茵河,伦敦有泰晤士河,上海也是长江入海口,黄浦江的涛声日日夜夜在外滩吟唱。就这样在一条条大河边,孕育出了人类的文明……他其实说得不对,我们北京,早年曾经是有大河的。后来,因为只是向她索取,过度地开发和航运,不注意疏浚和保护,致使“海子”湮塞,大运河被迫改道,“海”变成了潭,变成了湖。有的水域还消失了,比如因老舍先生而名声大噪的太平湖。
今天,我们已经号称是“具有现代意识”的文明人了,能让这悲剧再度重演吗?
韩小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