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惊诧吗?春分日,京城居然下了场鹅毛大雪。银装素裹的奇观,甭说整个冬季没有过,在京城生活的这十余年,我也从未曾见过。
干枯的杨柳,早已万条垂下“白”丝绦;苍翠的松柏,仿佛一夜间愁白了头;稍显低矮的槐树,更是急不可待地戴上了一顶高高的白绒帽;街沿上那些刚被揭去保护膜的灌木,此刻早已被纷扬的雪花彻底吞没了,只能从零星露出的几片枝叶中,找见一丝影子……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北国广袤的平原,此刻宛如沉入了一片雪海,成了名副其实的“雪原”。
“雪入春分省见稀,半开桃李不胜威”,看来,惊诧的不只是活在当下的我,即便是北宋的苏轼,面对春分下雪天,也曾发出过此般感叹。“应惭落地梅花识,却作漫天柳絮飞”,就连下雪的景象,似乎也跟眼前所见如出一辙。如此罕见、意外、猝不及防,“不胜威”的岂止桃李,连人都不得不“从今造物尤难料,更暖须留御腊衣”。赶紧翻箱倒柜,找出月初就已洗净收敛起来的冬衣穿上,方觉一丝温暖。要不是这场春分雪,恐怕我很难对苏轼的这首《癸丑春分后雪》如此感触深切。
关于春分的表述,从古至今,可谓繁多。无外“黄赤相交之点,昼夜长短平均,春季九十日之半”之意。但究其根本,无论粘雀子嘴、竖蛋、送春牛、吃春菜,还是春祭、拜神、祭日,都是跟春天相关的物事,跟雪,大抵是很难扯上关联的。如今春分见雪,惊诧之余,更多的是欣喜,继而茫然。如我一般的城市移民,置身陌生地,相逢陌生人,如此美好的物事,该诉与谁人听呢?
把手伸出窗外,接住鹅毛般的雪花,掌心立刻传来一股凉沁沁的感觉,继而温润、水柔。掌心化雪,原来如此美妙。索性穿衣下楼,棉花糖似的雪,一直堆到了单元门口。面对如此晶莹剔透的世界,心有不忍,伸出去的脚,突然顿住,犹豫片刻,小心地踩下去,居然没有听到惯常的“咕咕”声。这雪,实在太过松软了。
完全见不到鞋的踪影了,人就像半截桩子似的,直愣愣地插在雪地里,显得有些碍眉碍眼。自惭形秽也罢,心有不忍也好,我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全都变了模样。那么纷扰喧嚣的尘世,只需要一场雪,就变得如此纯净、美好、纤尘不染。
纷扬的雪花,像疯过了头的顽童般,继续不管不顾地下着,大片大片地飘落。在半空中交相碰撞,在树梢相互拥抱,在雪地上彼此亲吻……此刻的我,静静地站在厚厚的积雪中,一任肆意的雪花在头顶、在脸上玩耍,寻思着唐代诗人崔融写下“春分自淮北,寒食渡江南……遥思故园陌,桃李正酣酣”时,是怎样的一腔思乡情。
陆续有早起的人下楼、碰面,或许都被眼前如梦的雪景打动了,没有像往日那般横眉冷眼擦肩而过,而是僵硬的脸色渐渐松弛、缓和相继开口:“雪好大”“难得”“早啊”“春分了,还下雪,少见”……
舒心的笑意,开始在一张张熟悉却从未相识的脸上荡漾。原来,只需一声招呼,便能获得掌心化雪的快乐。向善向美的魂灵,在这场反常的春分雪中,渐渐解冻、苏醒。看着一张张渐次消失在漫天飞雪中的笑脸,有股暖流在我的心间缓缓淌过。故乡,是出生地;故乡,也可以是新生地!
纷扬的春分雪,还在继续飘着……
刘宏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获全国冰心散文奖、全国孙犁散文奖。著有各类文学作品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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