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于 自 传
孙 郁
如果没有这样人的资料的保存，我们对社会的认识将缺少许多内容。我至今对看不到陈独秀等人的早期文献而抱有遗憾，那代人留下的实物太少，许多时光仿佛白白流逝了。
当年胡适看到美国人出版的自传类的书籍，就曾感叹我们中国传记文学不发达的可怜。所以他后来带头写《四十自述》，目的是从史的角度给后人留下什么痕迹。有意思的是，胡适的自传没有什么激情和艺术的东西，只是些史料之类的存在。所以现在阅读它的大多是研究者，没有多少普通的读者。审美价值和认知价值比起来，后者自然占了上风。和作家的文本比，他的文体似乎变得笨拙了许多。
《四十自述》给人的印象是老实，平和，没有故弄玄虚的褊狭。他回忆少时的生活，用的是写实的笔法。其间关于乡俗、教育、家事的叙述，是唯有受过现代教育者才有的口吻。旧时的文人讲家世往往有自炫的一面。胡适却敢暴露自己不光彩的过去，真是坦荡的君子之风了。比如自己写作时的自恋感，上海时期的“吃喝嫖赌”式的诱惑，毫无掩饰的地方。李敖先生在《胡适评传》里津津乐道地说起胡适年轻时放浪的一面，也可让人知道他为胡适写传的原因之一。李敖觉得，胡适的身上，正气与人的弱点是相伴的，没有伪君子的那些东西。本来，两人相差很大，却有缘分，我觉得是率真的一面是将他们结合在了一起。所以李氏写的胡适，我敢说是和任何学者都不一样的。他有特殊的用意在，至于这用意是什么，就非一两句话可说清楚了。
李敖写的那本评传，根据的是胡适自述的材料。一般人在胡适的文本里读出的只是史料的边边角角，李敖却弄出了历史景观里深层的存在。想把隐在文字后的惊世骇俗的部分打捞出来。可惜作者未能做到此点，那书还未及胡适提供的东西丰富。的确，胡适自传里的平淡似乎遮掩了深层里的激越感。可我们透过其间还是可以感受到不凡的一面。比如其反迷信的意识的萌芽，国民性的自醒，还有陶潜式的返璞归真。这些线索提供了现代文化萌生期的逻辑过程，在认识论上有不小的价值。
我阅读他的文字，一个感受是他把自己有意识地纳入到历史的进程里，将选择和国运联系在一起。就这一点而言，我认为他还在根本点上没有脱离儒生的痕迹。唐德刚先生在那本《胡适杂忆》里写道：
他投身于杜威之门，但是在有神与无神的问题上却和老师唱反调。是胡适读通了“相对论”而为爱因斯坦助威耶?非也。只是因为胡适除杜威之外还有两个老师，这两个老师就是孔丘和孟轲。
作为学生的唐德刚，是看到了胡适精神深层的问题的。中国的文人，在近百年真正脱胎换骨的，不是很多。从胡适这个人复杂的命运里，我们是能够发现历史进化中的有趣现象的。表面看来是全盘西化的话语，但你细分析那些句式的背后，真的很是中国。像那些国家主义的倾向，政治意识的延伸，不能不说带有士大夫气。他一面欣赏美国的戏剧，一面又写旧诗。一面是科学主义的漫步，一面又带有乾嘉学派的遗风，其看问题的出发点，是地道中国学派的。要切断儒家的脐带，真真是不容易的。
自传做到不掩饰，不溢美，向来不是简单的。早期的郭沫若、郁达夫写自己就率真得很，是敢于剜自己身上的肉的。民国间的文人尚有真人的一面，但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像茅盾那些人渐渐就没有这样的胆量了。我先前对写自传的人有一种偏见，觉得是自恋的成分多，似乎在卖弄自己。年龄渐大，却慢慢修改了这个看法。比如张中行、启功的自序和回忆录，史料的价值就很大。如果没有这样人的资料的保存，我们对社会的认识将缺少许多内容。我至今对看不到陈独秀等人的早期文献而抱有遗憾，那代人留下的实物太少，许多时光仿佛白白流逝了。胡适当年呼吁大家来写自述，也许有士大夫的一面也说不定，仅就其史家的眼光而言，我们不能不佩服。毕竟，他留给世人诸多珍贵的影像。
从士大夫的自语，转到现代知识人的自我意识，有一个过渡的阶段。五四那代人，就承载了诸多转型期的苦乐。旧的一面和新的气息都有，显得异常的丰富。可是后来社会定型，那样的语体和文本，却难以见到了。过渡的文本，乃是有新生力的存在。六朝因佛意的浸染而虎虎有威，五四借域外的灵光遍地生辉。文明的隐秘之一，大概就是变动中的亦古亦今，亦新亦旧。在过程而非终点的劳作，耐解．的内涵更多些吧。
Bqb 07-04-14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