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河庄坪乡黑庄(后改为红庄)的山峁 王二摄影01
(一)
陈赖赖死下(hà)了。
展溜溜价死下了。
后半晌打歇,米如怀老汉圪蹴(gě jiú 蹲)在土峁子上,款款地把烟锅里的火磕在鞋窠里,入给李正华老汉,宣传了这个消息。婆姨们趁着打歇,忙着做手上的针线,喳喳着。汉们有的仰下,嚼着草,或圪蹴着吃旱烟,再就背转身放水。
李正华抽着了烟,鞋又入给米如怀,鼻子胡子都冒烟,厉声咳嗽:“那(ně,第三人称代词,即他,她,它)可老结实了,六十七了。”
此外,没人说个甚。
末了,米如怀扯下一把崖畔上的草,擦擦手,说了声:“今儿黑地(夜晚)把那发送了,兹(语助词)是再不受苦(劳作)了。唉!都往起站,受苦来!”
一阵镢头家伙的响声,骨头节子咯嘣嘣的响声,人们努下力站起干活。
那崖畔上的草,被早起的霜打重了,死颜打挂,和人一样,不旺。
秋后,陕北山沟子里,就顶个冬月天。黑得早,才将把碗一撂,外起(外面)忽拉拉价黑实了。黑庄知青窑里点了盏油灯,扑啪啪价响。油灯里半截子油半截子水,故而作响;捻子短探不上油,故而倒水。我瞪着两眼,满街地找拾烟屁,而后圪蹴在灶火旁,格捞(搅动)火往起点这支“卷烟”。
门吱的一声响,米如怀提个马灯进来了。伍东等几个知青正在窑掌子(窑洞深处)里兴致浓浓地念:“伶仃洋里叹伶仃……”
“文天祥这诗恰如描写我们……”
正在不二之境中。
我在门口站起来,迎着老汉:“咋价?”
“新华,上喀(ke去),相跟着给赖赖整拾整拾,早些发送。”
我现在还记得清楚,在黑庄知青中,顶数我灰,灰球球的没心眼,瓷亨亨的烂实诚。冬月天,我们那眼窑不做饭,没火,缸里的水冻成一个总的,尿盆子一个月了,黄冰蛋,和街地长在一起,睡时须高声呼喊才能钻被子,这一夜尿泡不憋炸,懒得起。
一日,我睡暖了,迷糊着,伍东推醒我:“嗳,哥儿们,起来把门关上,没插好,都得冻病了。”
我去关门,其他三个头从被子里探出来,聊着。过几天,又推醒我,叫我去关门,我不太愿意,可人家都张了口,为难。关上门,得了一句夸奖,“身材真好。”
来个外人,特别女生,伍东神采飞扬,像才喷下洋烟,表情、词语忽闪闪价变化,支使我做这做那,女生在跟前,任你不高兴,也不好意思呛他,尴尬得很。可我总以为伍东眼黑女生。刚来生产队第三天,雪才住,背阴一满(完全,简直)就顶个北冰洋。伍东从窑洞里钻出来,在柴草上架上五线谱,脖子下圪夹着个小提琴,对着阳面的女生窑,拉《开塞小提琴练习曲》第一课前半部的前几小节。一连三日,真坚决。阳面上硬是没球个罗曼蒂克的反应,倒招来一阵狗咬。两个半大小子,露截肚子,拖着鼻涕.听了一阵子说“这算顶球个甚,歪脖圪锯,解不开(不懂,不明自。解hài,懂,明自)。”走了。
第四日不圪锯了。打下盆凉水泡手。我偷眼一看,手上冻疮一满发大了,烂得像霉胡罗卜。他反倒对我说:“妈的,她们准是胡同里的。”
我怕他尴尬,不和他对眼。
我点着烟,回头望了一眼,他们似乎不曾知觉。
“伶仃洋,名词。伶仃就不是名词了吧?……”
“宰相也似我们,落目凄凉……”
我和米如怀大叔走出窑,转身往崖畔下撒尿,听见窑里说:“快去女生窑玩牌。”
路上米如怀告诉我,收工时说下我,还有李正华、贾尚堆两个老汉今黑地整拾赖赖。
米如怀提个马灯,晃荡晃荡朝上走。赖赖住在村边峁子(山,山头)圪崂(角落)。这阵一道庄早没了个声响。城里人怕正在炕上看电视,陕北人受苦的命,哪解下娱乐。全村只有一台收音机,是老书记的奖。一年间,上山干活,只有两件事打发熬累,一个是唱个酸曲,再就和异性调情打趣。人不知命苦,亦不怨命苦,自然,因为几十辈子就是这样。故所唱酸曲,也没有恨天怨命之词,好像崖畔上的草,死下又长,长下又死;也不花天酒地,音之靡靡,本就思谋不来甚是个豪华都市生活,只偶然问过我们,北京人成年吃白馍?不过酸曲唱得婉转、凄凉,迥旋在荒峁子上。真情切切,催人泪下。腰背弯得太久了,也直一下子,唱个高亢嘹亮的西凉道情。我从山下走过,拦羊(放羊)的立于山崖之上,羊像断线的珍珠,撒在山麓,拦羊的披件破羊皮袄.着风一鼓,如麾而起。一曲西凉道情,明亮如劈开青天的利剑,高天淡淡的流云随曲飘逸。这是打破胸中几十代几十代的积郁、压抑,奔突而出的心声。荡腹之鸣,令人热泪夺眶。我如今还能唱西凉道情,只听过两遍,便铭记不忘。那道情,无词,只有哎嗨哎哟,起音极高,我看比斯特拉文斯基战后的作品强。我喜欢那些双四度结构的民歌。《民族音乐学研究》说,无确定作者,世代口传加工,表达真切,出自民生。
上山干活,受苦人间的儿话(荤话,赖话)说得红火,直指要害,博来笑声,果然驱散熬累。有时和知青也说,不过斯文得多。几个结了婚的婆姨弯腰割麦子,真累,又往死晒,到了跟前问我:“想要婆姨不?”
嘻嘻嘻。
“解下婆姨朝咋个?”
嘻嘻嘻。
“敢个解不开,在北京一满是学生娃娃。”
“胡栾(胡说),北京人就不生养?”
看我不说话,嘻嘻声越发大了。
只有光棍贾尚堆敢试达着撩拨(挑逗)女生:“先(xiǎn)前年,我在黑家岭拦羊,打死那驴日的一条老狼,两颗卵子(睾丸)红愣愣价就这么大……”两手食指拇指环成鸡蛋大小,两眼盯住女生们,“就这么大。”两手向前又一送。
事后贾尚堆对米如怀说:“我看那些是解不开卵子是咋个。”
米如怀抽着烟,不以为然:“十七八大女子,胖囊囊价,不晓得咬?”
身前背后一阵坏笑,算是给这一天辛苦添了点乐。
米如怀走在前边。马灯一闪闪,我两眼紧盯着下面的路,怕失足下了崖。山沟里冷风吹来,钻一裤管子,又思想就要给死赖赖收拾,便转出满身鸡皮疙瘩。这一路不近乎,上到峁顶,绕过圪梁,背阴阴里才到赖赖家。这米如怀也怪,没两句话,走得还挺快。这丁丁峁峁的瞎路!
米如怀是村里有名的慢汉,浑号就叫慢汉。“山高就怕慢汉摇”。上工尤其慢,七里地得走一个多钟头,又喜打趣说怪话。问起他来,告诉你:“农业社老规矩也解不下?上工,吊死鬼寻绳;下工,李闯王进城。”
土改时把米如怀划成上中农,而后脾气更是海来和善,眉颜(脸)上有人没人常挂个笑。倒运左眼生疾,角膜炎,常年累月淌水,红愣愣价像个烂桃子,须每几分钟用脏手揉搓。告诉他,只要一瓶氯霉素眼药水就包他好。他笑笑:“管球它,受苦人命才值几个钱!不晓有多少年了,等不得眼瞎,早到死展了。”且说且又从烂桃中挤出一股水,洗净一片片脏脸。这情景,真让人心颤。
我不知他是怎么个活法,见病认病,见命认命,只要死不下,来什么横,什么逆,也无哀怨,也无愤慨。天干地旱,草木为食。娃娃饿死,那就死下吧,不骂苍天。公社打坝,水到坝倾,人死工废,不骂爹娘。受苦汉好像有一组固定的穷魂酸魄。这批躯壳倒下了,又钻进下一批,任这肉体躯壳代代更换,左右蹴在躯壳中,不知老祖上哪辈子造下罪,甘心受。
有一次米如怀到知青窑中,我给他看一张大草原的明信片,连天碧野,有两匹马吃草。
我说“看这大草原。你是榆林人,出榆林往北,就到人家这地方上了。”
“鞑子这大牲口光吃不做,长得真强。”像没见这草原。
其实我也弄不明白,大草原是指这漫天价的野草,还是这些吃食野草的肥牲口。牲口生就便是为吃野草的。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老古人说下。”米如怀望着明信片发感。
这话对,我接受这教育。我家穷,没个志,生在哪熟在哪,也像烂草。伍东家是军队高干,有钱,志大,成天价目发淡光,叹人生不得志,如同筑石窑完工时合龙口的大青石用成茅坑盖粪板了。有志向知青们也讨论“人生”这种重大课题,翕动鼻孔, 挺着鸡胸,抱本《铜铁是怎样炼成的》,过了阵子,改成《静静的顿河》。批画满了。书主指着其中“母狗不愿意,公狗上不去”下面的双道杠,气得找那几个看书的人,硬是找不出谁画的。
公社干部在全村男人会上打着酒嗝,慷慨陈词:“学大寨,放眼全球,为救世上三分之二,那号,生活一满在水深火热里头的人……”铿锵有声,落地如金。
我和米如怀圪蹴在街地听讲。他对我说:“哎——我和你说,”挤挤他的红眼,“受苦汉这一辈子,活只为上下,上一张嘴,吃食;下一杆球,生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