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地.野树林之一 (北京知青薛某自述) 几十年前,一位革命前辈曾告诉我:他17岁时就在抗日根据地里当了县长。我的女儿17岁时正在上高中,于是我对她说:你爸爸17岁时去了北大荒。 1967年12月10日,我们站在了久闻大名的黑土地上。我们所在的绥滨农场位于三江平原,在黑龙江和松花江之间。黑土地被积雪覆盖着,白茫茫一片倒也干净。蓝蓝的天空和洁白的雪原没遮没挡地在极远的地方相连,只是在连接处分明能看见一条长长的黑色矮墙样的隆起物。据说那是野生的树林,距我们所在的生产队有30多华里。 北大荒冬天的寒冷是早有耳闻的。冻掉耳朵、下巴之类的话不知读了、听了多少回。但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很难想象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滋味。 身穿统一下发的蓝色棉衣棉裤,头戴棉帽,脚踏黑色棉胶鞋,在户外劳动和行走倒也不觉得冷。只是哈出的气在棉帽的绒毛上、在眉毛和男青年嘴边刚冒出的细软的胡须上结了一层白霜。当然还有眼睫毛上,只是这里要不断地用手进行清理,不然在眨眼睛时,上下睫毛会冻结在一起而无法睁眼。 真正尝到冷的滋味,要算乘车的时候。这里作为交通工具的车子种类很多,有牛车、马车、爬犁,最上乘的是挂着车斗的拖拉机。这些车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没有车篷。人坐上去时间不长,脚就冻得发痛,随后还会失去知觉。此时车老板子或拖拉机驾驶员就会把车停下来让大家下车。于是一大群男女老幼都跟在放慢速度的空车后面,脚步杂乱地跑着。就像一群跟在坦克后面向敌人发起进攻的士兵。这也许能算是冬天北大荒的一大景观吧!等大家身上发热有了感觉的时候,人们又纷纷上车继续前进。有时乘车出一次门,中间要上下车反复多次。 在与大自然的抗争中,人似乎总是最后的胜利者。比如我们住的房子。屋中央是一座砖砌的大火炉,炉上装着粗壮的铁烟筒,炉火烧旺时会发出闷雷般的轰鸣。再加上火炕、火墙双层的玻璃窗和顶棚上铺就的一尺多厚的锯末,把外面的冷气寒风挡了个严严实实;把室内的温度造就得如春如夏。在屋里你光着身子擦澡不会感觉凉,睡着以后你常常热得把被子蹬开。尽管室外的气温是零下30多度。 空旷沉寂的冰雪大地上,由于突然出现了我们这些三五成群的“蓝精灵”而增添了不少生气和活力。对于我们这些才从城市里来的、不足20岁的年轻人来说,这个问题崭新的天地又是那么的广阔,那么的新奇。“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毛主席的这些诗词从我们的嘴里涌流出来,有时还会发出“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感慨。但是当“大烟泡”突然刮起来的时候,这些诗词便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常常是一场大雪过后,突起的狂风怒吼着,把地面的积雪席卷而起,抛向高空,甩向远方。天地之间一片昏暗、混沌。你会感到房子在震动,大地在震动。仿佛天与地的位置也会被颠倒过来。初次遇到“烟泡”的人,即便呆在暖和坚固的房子里,也不由得会心惊肉跳不寒而栗。但有了一两次经历之后,再遇到烟泡时,你的心虽然也会被震撼,但已不再是惊恐,而是对自然力的敬畏之情。你能感觉到大自然博大的胸怀和力量,感到我们自身的卑微和渺小。甚至,你能从中发现一种美——一种雄壮的崇高之美。 有一次“烟泡”刮起时,我们几个人正在回来的路上。咆哮着的狂风用力把我们向后推去,疾速飞奔的雪粒打痛我们的脸颊,。我们被迫采取同一种姿势:身体尽量前倾,头深深地低下并歪向一边,还须用一只手挡在脸前——为了遮挡雪粒,更是为了呼吸。 雪是松软的,当你把脚踏进没膝深的雪中时,便会感觉到坚实的大地。于是你坦然,你的心露出自信的微笑。风是强劲的,当你迎着它稳住身体,并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时,便会因自己的勇气和力量而自豪,获得那种只有经过奋力拼搏才战胜了强大对手后的胜利者的欢喜,只要不迷失你前进的方向和目标。 北大荒的冬天是漫长的。到了三月中旬,北京该是桃花盛开的时候了,但这里的天还是那样冷,雪还是那样厚,太阳依旧是脸色苍白地呆在高高的蓝天深处放射着冷冷的光:显露出几分尴尬,几分无奈。 当时我们20几名知青和几位老职工,还是按照原计划向农场的西南方向进发,要在那边的荒原上建立一个开荒点——20队。 这里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方圆几十里内没有人烟,几大片带状的野树林横卧在雪原上。那没树的地方据说都是齐腰深的荒草,而现在则被厚厚的雪覆盖着,只有零星的几根更高些的枯草的尖叶露出雪面,在寒风中瑟瑟颤栗。 树林中多半是柞树。这种树不很高大,黝黑的树干靠得很紧。奇怪的是满树宽大的树叶虽已枯黄,却并不落下来,无论遇到多多的雪,多强的风。为数不多的白桦和杨树散布在树林中,浅白的树干为这昏暗的树林抹上几笔明亮的色调。 我们的队部就设在一大片树林当中。这里有一间不知何人何时建造的、作何用途的小土屋,房子门窗俱备,里面还有火炕和一眼精巧的高丽井。小屋的南边有一小块空地,我们在那里架起两幢旧的军用棉布帐篷,帐篷里搭了个大通铺,铺板是用弹性极好的柞树条拼成的,上面又铺了厚厚的一层干草,人睡上去软软的,可与“席梦思”媲美。我们这些男女知青分别占据了两幢帐篷,几位40岁左右的老职工则安排在小屋里。只有队长老左,他虽属老职工之列,却坚持同我们一起住进了帐篷。 最后,我们把一面小红旗绑在小土屋后面的一棵高高的白桦树顶上。小红旗欢快地飘动起来,在这个几乎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里显得格外艳丽夺目。 傍晚,我们这些年轻的拓荒者,在帐篷前列队唱起了《国际歌》。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悲壮的歌声在冷漠的荒原上回荡,也在我们的胸中回荡。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我们的满腔热血好像真的要沸腾了。 帐篷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虽然有一只生着火的旧铁炉,但显然无力抵御那四面袭来的寒气。“沸腾的热血”此时可快要冻结了。大家十分麻利地脱掉衣服,鼓足勇气钻进冰凉刺骨的被窝。人体的热能真是大得出奇,这么凉的被窝居然很快就被捂热了。我们的肉体与寒冷经过一番较量之后,现在尽情地享受着胜利后的轻松与舒畅。 外面,柞树那不落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远处传来狼的凄婉的长鸣,似乎在痛不欲生地向谁哭诉着自己的不幸。突然,附近又爆发出几声短促、清脆而响亮的叫声,就像威武的军官发出的操练口令,我知道这准是胆小的狍子。而与世无争的野鸡,此刻正在安乐窝里叽叽咕咕地说着梦话。 深夜的荒野使人感到神秘又与我们如此贴近。 帐篷里响起了阵阵酣声,火炉上那把旧铁壶悠闲地“滋滋……”地哼着,这声音与帐篷外面的各种声响构成了十分和谐而又悠长的小夜曲,有时仿佛很远、很远,远到来自天外一般;有时却又似乎很近、很近,近到就像在自己的体内奏鸣。我感到自己的躯体在渐渐地扩大、无限地扩大,逐渐地与空旷的原野甚至和冥冥的宇宙溶为一体了。 第二天起床后,我们才发现火炉不知何时熄灭了。旧水壶中的多半壶水早已成为一个硬梆梆的大冰坨。 从此以后这块硬梆梆的大冰坨再也没能溶解,它在我的记忆里居然冻结了几十年。 几十年前,一位革命前辈告诉我:他17岁时就当了县长;几十年后,我对自己17岁的女儿说:你爸爸17岁时去了北大荒,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此文选自黑龙江建设兵团九团知青文集<<北大荒不会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