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名知青,100个活法……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40年前,呼啸而去的火车带走了一车车的知识青年。他们告别了家乡和父母,奔赴黑土地、红土地、黄土地,其后一次次的历史浪潮又将他们冲得七零八落。
1994年,摄影家黑明拿起了他的相机,在北京和陕北之间往返奔波,用近3年的时间,寻访了100名知青,并撰文、摄影、结集成《走过青春》一书,1997年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今年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再版。这些当年的知青如今大多近60岁,他们中有人说:“我们的青春期很短,幼稚期很长。”还有人说:“我们的青春期可以说是跑过的,也可以说是掠过的。”
“毛主席身边来的革命小将”
黑明的《走过青春》1997年出版后即引起轰动,新版除保留了初版的图文故事之外,又增加了120余幅具有时代特征的新老照片,包括知青们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不同形式的原版照片,还有他们曾经生活过的村庄、奔跑过的田野及居住过的房子等。
在那场“上山下乡”运动中,两万多名知青从北京到了革命圣地延安,黑明将镜头对准了他们。宽厚的陕北接纳了两万多名北京来的孩子,又把孩子们分送给一个个贫穷的村庄和家庭。在淳朴的陕北乡亲看来,他们是“从毛主席身边来的革命小将”。留在陕北的北京知青张立新说,他们刚到村里,不少人都跑去“看稀罕”,有人问北京来的知青汽车大还是马车大,也有人问汽车肉好吃不好吃,还有人问他们是不是常常见到毛主席……
面对陕北贫瘠的黄土地,知青们五味俱全。在陕北延川县插队的知青陶正在一篇文章中写道:“鸭巷,好地方!一个工值两毛钱,3口人一床棉被,好生活!贴春联不会写字用月饼模子扣圆圈儿,有味儿!种地要走出20里,砍柴要走出30里,赶集买盐要走出40里,提神儿!这是一块被革命遗忘的土地,这是一块革命者大有作为的土地。干!有了虱子才痒痒,找到虱子才兴奋,掐死虱子才痛快!”
镜头对准“沉默的大多数”
那一天凌晨4点零8分的北京,诗人食指在火车汽笛的长鸣声中,喊出了“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因为这是我的北京,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这仿佛是一个预言。“在陕北插队的知识青年很多都已经逃离了那个曾经洒下他们的汗水和泪水、梦想和欢笑的地方,但至今仍有数百名知青留在了那片贫瘠的土地上,默默地劳作。40年的风雨磨砺,使他们早已忘记了城市,成为黄土高原的子民”,黑明说。
“这个群体目前本来就是精英和草根并存的,我不想把我的镜头完全对准精英,我希望我所表现的是客观的、现实存在的。其实找到100个人并不难,大多是一个介绍一个。难的是要有一种毅力把这件事情坚持下来,将近3年的业余时间可以说是一个不短的时间。”
黑明将镜头对准了知青中这些“沉默的大多数”,特别是留在了黄土高原的知青。
赵纯慧是北京99中学68届的初中毕业生,从小能歌善舞,学习成绩优良。她家7口人,父亲是工程师,“文革”开始不久便进了监狱,没几天母亲就疯了。弟妹年幼没人照管,她想留下照顾一家老小,但被“动员”到了延安宜川县寿丰公社插队落户。第二年她也患了精神病,在当地干部安排下,与本村有名的光棍残疾农民李根管结婚,生有3男1女。
龚凤海,北京垂杨柳中学67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在陕西黄陵县插队落户。1979年后曾回北京开过车,几经辗转又回到该县某劳改农场。在难得的一次转干考试中他名落孙山,妻子也与他离了婚。现在他在监狱当看守员,也没转干,所以不能穿警服上班,不少人把他当成了犯人。他一个人寂寞,发工资后,买了6本美人挂历,撕开,一张张全部贴在墙上,无聊的时候独自欣赏。
谢党恩,北京77中学68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主动到陕北延长县插队,将近40年的风雨,他的梦想早已破灭,彻底留在了家徒四壁的土窑洞里。至今,这位正直的汉子还拖着残疾的躯体,为一家人的生计四处奔波……
历史的浪潮使这一代人经历了前所未有地复杂、曲折,他们中有作家史铁生、北京市卫生局副局长邓小红、中科院院士杨卫、房地产商任志强这样的社会精英,但更多的是普通的甚至还在为生存挣扎的草根。正如黑明所说,“100名知青,100个活法……”
无法逃避的面孔
已故摄影评论家狄源沧说:“这100位知青,到现在我还没有读完。经常是读一个就哭一回,而大夫一再警告:有心脏病的人,情绪千万不要过于激动。所以,在哭过几遍以后,只好暂停。等缓过气以后再看,再哭。”这些面孔以及后面的故事让人落泪,正如一位读者所说:“黑明总是能触碰到人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我不想把这个选题拍得花花绿绿的,希望用统一的色调去表现他们,其实在拍摄这个选题时我同时也拍了一套彩色照片,但感觉没有黑白的视觉效果好,因此出版时选择了黑白照片。”也许黑明觉得这才是最合适知青记忆的色彩。
北大中文系教授张颐武日前在参加《走过青春》新版首发式时说:“面孔本来就有很强的力量,它直直地看着我们,提供了我们无法闪避的东西。”采访过程中,在延安汽车修理厂看大门的王胜利的话给黑明极大的震动:“我很想调回北京工作,第一,我想去动物园养老虎,因为老虎是吃肉的动物,如果它有肉吃,那肯定首先我也有肉吃。第二,我想去中央电视台干我的老本行,在那里看大门肯定能见到不少名人,他们吃得好,肯定也少不了我的。”照片上,王胜利的眼神中也许是期许,也许是失望,唯一看得分明的是他深深的皱纹和斑驳的头发。
黑白的世界就是这样,只提供两种颜色,只提供两种态度,生活的面孔还原到最后,也就是这样的颜色。正如曾在陕北插队的作家史铁生所说:“透过这些已经不再年轻的,甚至几近苍老的面庞回忆他们的青春,悔与无悔都近于多余,因为这些照片要我们记起和思想的,并不固定是谁的青春,而是青春,是所有的青春,是青春必然的身影、路途或消息。”这是一段无法绕过去的历史,也是我们一遍遍回望时,必然触及的面孔。精英也好,草根也好,超越了个体命运和时代情绪,他们是整整的一代人。
(实习生 苏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