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达:书到用时……
小时候,家里常挂一副对联:“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几十年来,深感其是。中国人讲究“经世致用”,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用。然而.读了半辈子的书,却仍然不够用,写文章遇到捉摸不定的事,还要查书,不敢贸然下笔。比如,我在写《穆斯林的葬礼》时遇到的一个问题:北京改名叫北平是哪一年?为了这个年份,我就查了几十本书,才得以落实,是1928年。再比如,写《补天裂》时遇到的一个问题:晚清大内总管是“李莲英”还是“李连英”?为了一个草字头,又翻遍故纸堆,一直查到李连英的墓碑碑文,终于确信没有这个草字头。这还只是最小的例子。海底捞针,苦则苦矣,但此中欣慰,局外人也难以体味。
人非生而知之。再聪明的人,如果不读书,仅凭自身的亲历亲闻,能有多少见识?常听人说某处有神童,未曾入学,便会心算加减乘除,很大的数目也能一口清。这当然很难得,但如果沾沾自喜于此,而不去接受系统的教育,成年之后也就“泯然众人矣”,那点小聪明,只能用来算算柴米油盐豆腐账,而根本不可能涉足高等学。智商不等于智慧。智慧,至少应该包括智商和知识两个方面,而人类的知识,绝大部分还是要从书本获得。我曾用一则谜语“考”过许多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打一当代著名演员。很遗憾,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我只好说出谜底:李默然。对方不服,还反问我:“为什么是李默然?”其实,这则谜语涉及的典故并不算生僻。李白诗兴勃勃地登黄鹤楼,却见楼上已有崔颢题诗一首:“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于是李白感叹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胸中的诗意已被崔颢说尽,这位姓李的大诗人“默然”了,谜底谜面扣得严丝合缝。但是,如果您压根儿没读过崔颢的《黄鹤楼》,也没听说过李白登楼的典故,上哪儿猜去?猜它八十年也猜不出来!
“学而后知不足”,“开卷有益”,这是我们自幼接受的信条。不过,近年来我也遇到相反方向的烦恼。从报刊广告中得知新出版的某某书好得不得了,待拿到手里(赠阅的或购进的),充满期待地先睹为快,却大失所望,只好丢进废纸堆。这不由得令人想起辛弃疾所说:“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诗人的牢骚话,固然不必字字当真,“全无是处”倒未必,只说“古人书”也有失片面,今人书又如何呢?辛弃疾所处的时代,印刷、出版行业远没有现在发达,他也没有见到如今这么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文化垃圾,不然,当会又有说词的,面对书房里堆积如山的旧书,以及源源不断涌来的新书,我在想,人生这么短暂,书是读不完的,只能有所选择的读。选择的标准就是有用,无论是资料性的实用价值,哲理性的启迪价值,艺术性的欣赏价值还是娱悦性的消遣价值,总之要有一点用的才留下来,沙里淘金,其余一概扔掉。我不是版本收藏家,只读有用的书。开卷未必有益,要懂得选择,懂得舍弃。一部电影,如果头十分钟不能吸引你,就不愿看了;同样,一本书,如果头十页毫无趣味,也就不必看了。无用的书,扔掉毫不可惜。
不断地读书,不断地扔书,我的书房是流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