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文学的种子在冬天里播种
阮 直
在没有文学的年代里做文学的梦.灵魂是苍白的;在没有文学书籍的家庭里爱上文学,精神是饥渴的。我就是在不该爱上文学的时间里爱上了文学:在没有条件的环境中恋上了文学。
1972年内蒙古科尔沁草原的仲夏并不像那个年代的政治那么炎热,各地中小学的复课势头与牧草一样复苏了,让人们多少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工厂、商店恢复了招工,大中专院校也开始招收工农兵大学生了。各地的文学期刊也在恢复,虽说还是政治的功利“文学”,但毕竟还有了“文学”、“文艺”的字样。于是有的家庭也壮着胆子.把藏掖了多年的文学书籍找了出来。让焦渴的心灵沐浴一点文学的滋润。
我家邻居胡和吉利图,原是旗人民银行行长,文革一开始就被打倒了,下放到科右前旗斯力很公社劳动改造。他是个读书入,家里还保存了一些没被抄走的书。她的女儿娜仁花是我初二时的同班同学,这是个黄头发、翘鼻子的女孩儿,天生就一副高傲的小公鸡样。我这个班级里的语文课代表,在她的眼里都是个“空皮囊”。她说我没看过一本真正的书,我不知她心中的真正的书是什么,我曾骄傲地告诉她,我看过有砖头厚的《艳阳天》、《金光大道》、《虹南作战史》,她差点把嘴撇到了耳根子,扭头就走了。
那年秋天,他爸爸官复原职,调回城里当银行行长。搬家那天,我去帮忙。为了给这个黄毛丫头留下好点儿的印象,我出的力比他们家的谁都多。看着我实心实意的样,娜仁花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我就要走了,这几年与你同班,与你们家做邻居也算有缘分,可又与你为敌,对不起你,我送你几本书吧。望着那一捆书,少说也有十多本,虽说有的掉了皮,有的发了黄,但那个年代,书是无价之宝。我的班主任就用一双新的牛皮靴子换了一套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史》。如今我流了几滴汗,就换来这么多书,乐得我一个劲地搓手。
当初我更激动的或许并不是这些书的本身。而是那个瞧不起我的黄毛丫头,也会在分别之际送我礼物。谁料到她送我这些书看起来太难受了.有的是繁体字,我是连猜带想,顺着往下看,特别是那一串长长的外国人名字。记住了黑点前边的,记不住黑点后边的。于是我硬着头皮,用读出声的双重记忆办法先读那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读着读着,我入迷了。我的身边就是茂盛的草原,我家不远处的山坡就是亭亭的白桦林和柞树林,万籁俱寂的夜晚归流河的流水声都能撞醒我的梦。我从未觉得这些自然的景象有什么美的,可是在屠格涅夫的笔下,草原和树林都是有生命的律动的。马车夫的勤劳,塔佳娜·鲍利索夫娜的善良和正直.所有农民、地主以及俄罗斯大自然的美丽风光,在猎人的漫游期间都被他穿成了一串串的故事。最让我沉醉于其中的是俄罗斯中部的山川和我们科尔沁草原是那样的相似。它们在我的心中都鲜活起来了、这个世界的美好并没有湮灭在“阶级斗争”之中。
屠格涅夫在《草原与树林》中写道:“在早春的日子里,当四周一切都发闪着光而逐渐崩裂的时候,通过融解的白雪浓重的水汽,已经闻得出温暖的土地的气息。在雪融化了的地方,在斜射的太阳光底下。云雀天真烂漫地歌唱,急流发出愉快的喧哗声和咆哮声,从一个溪谷奔向另一个溪谷……”我相信我生命的春天也会到来的。
在科尔沁草原的腹地,我渐渐地喜欢上了屠格涅夫,喜欢上了文学,文学的世界里比现实的世界美,自然的山川、河流比阶级斗争的社会善。我喜欢夏日里黎明时分那深灰色的天幕,我厌倦的黑暗不久就会被霞光撕破;我喜欢牧包里那微弱的灯火,它是草原长夜里惟一的光亮,就连那曾使我不能人眠的牧人猎狗的叫声,如今再听起来都多了几分亲切,那是牧人忠实的伙伴在尽责尽职地守夜。柞树栅栏围起的牧民定居点里奶茶飘香,新的一天总是有阳光陪伴,德吉尼玛大伯的羊群又惊碎了一个沾满露珠的早晨。
我真的不相信我怎么会从一个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对什么都没兴趣的入,会对生活有了美好的感受。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文学在我的心中播下了种子。我爱上文学,可是称得上文学的东西.在那个年代是鲜有土壤的,但我的文学梦在没有睡眠的痛苦中却没有因此泯灭。
《广西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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