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东南插队杂忆之十五
(上)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长的好看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
谢谢你,
给我的爱,
今生今世难忘怀;
谢谢你,
给我的温柔,
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
每当听到歌星李春波演唱的这首委婉动听的歌曲,咱们老知青(尤其是男知青)就会油然产生一种亲切、陶醉的感觉。尽管知青插队时的恋爱史不尽相同,但是在度过青春的地方和岁月里,却有着他们或她们的初恋。——因为恋爱只有在青春季节里最美好;青春的萌动并不因艰苦的生存环境而泯灭,反而让我们咀嚼着苦涩的味道一天天长大成人。
小A,我插队时的“小芳”。——40年前我和你那段缠绵的往事,并不因时光的流失而让人遗忘……
阳历的三月,正是太行山区的春天。几片雨丝就把沉睡的土地催活了。四山四野一片嫩绿,复苏的冻土,漂散着诱人的清香。水灵灵的绿野衬上蓝天白云,真有一副让人看不够的俊秀模样。
这时节,庄稼人也就进了忙季。田地里,牛拖着犁走过。毛驴拖着树条子编的耙耙地,一行行一排排。
由于对农活的生疏,我们知青在这个季节只能干“打坷垃”的轻活。几行人排着整齐的队伍,手里的长柄木锤有节奏地—起一落,把地里的土坷垃打碎。
干这路活的人,都是队里的半劳力:老汉老婆、女人娃娃。他们边干边嘻嘻哈哈的说笑。
—位大嫂朝我喊着:“北京娃娃,你像做甚哩?不打碎坷垃,粮食能长出来!”话音未落,便引得周围一片笑声。
只有一个女娃不笑,而是照旧干自己的活。我们早就知道她是才从县里中学毕业的初中生,也就比我们知青小两、三岁,名字叫小A。她穿着一件点缀着小碎花的红袄,脖子上系着绿头巾。俊俏的脸蛋白里透红,全然没有山里姑娘风吹日晒的糙黑。她的父亲在城里工作,家庭经济条件相对殷实和富裕。
她走过来,也不说话,而是扬起木锤给我做着示范。她先把大的坷垃打碎,然后再打小的。打完一片后,再用木锤平整一下。转眼之间坷垃没有了,都变成了碎土。一阵春风吹来,一股少女特有的清香钻入我的鼻息。我故作窘状,面无表情,但却按照她传授的方法继续打着坷垃。
小A的家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每当我扛着农具往地里走的时候,就会发现她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了。老乡们称小A为“回乡知识青年”,尽管有点调侃的意思,但客观上却为我们之间的交往起到了“粘合剂”的作用。
我和她很少说一些儿女情长的“悄悄话”,而是经常互相聊着报纸上的新闻、村中宣传队节目的演出内容。间或,北京女知青谁买了一件新衣服,谁家来了封信,都是我们之间的谈资。
她经常到我居住的窑洞来,基本上每次都不空着手:一小包花椒、两根葱、一个蒸馍、一把“糜豆”……,而且总是说是她娘让送来的。
她还热心地教我怎样识别和寻找野菜,锄谷时也顺便帮我挖几棵。收工的时候,我们整整挖了一箩头。坐在院子里,小A和我一起择野菜。想着即将吃上可口的绿油油的野菜,我的心情十分愉快:“在学校,听忆苦思甜报告时觉得吃野菜有多可怕,没想到今天成了大喜事!”
“你猜,我现在想什么?”我问小A。“我想等我老了,不,用不着,过20年吧,等咱们村变的跟花果山一样了,那时我就在这个地方对我儿子说:瞧见了吧,小子,这就是你爹当年住过的窑洞,吃过的野菜,你小子要是不好好吃大米白面,我就拍死你!”
小A扬起头,面颊通红:“好你个,都想要儿子啦!”
我红着脸辩白:“开玩笑吗,别当真,别当真。”
这时,太阳已被西面的山梁遮住,只留给大地一片暗暗的昏黄。山顶上有几片薄薄的云,也被落日涂上了暗红和金黄的色彩。
……
我们两人平静地交往着,双方谁也没有提出什么具体的问题。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甚至很少去她的家。每当我们一起去“赶会”、去看戏,都是事先商量好,由她提前骑着自行车在半路岔道上等我,然后由我带着她去。
在“会”上,我们俩装作偶然相遇,绝不并肩同行。我们躲在小吃摊上,一起吃着油条、凉粉、火烧、水煎包……小A看着我吃,那眼神绝不亚于电影《人生》中巧珍看着高加林吃白面馍时的情景。
……
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时光。贫穷、困窘、孤寂,唯有小A才能使我忘却烦忧和寂寞,给我一点温暖和慰藉。那时我20岁,她17岁。我们朦朦胧胧地依恋着,却什么也不懂得。我碰都不碰她,甚至都没拉过她的手。我们心里都渴望时时在一起,以后也不分离。但“爱情”这个字眼对于当时的年轻人来说,实在过于神秘和令人畏惧。我们都把自己当成小孩子,而“爱情”那是属于遥远而朦胧的未来。
我们没能走出勇敢的一步或者说我们错过了另一种人生。那时我如果勇敢一些或者莽撞一些,生活可能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就这样,两、三年的时间过去了。
(下)
1973年春节前,因为听说节后有招工的消息,所以我没有回京过年。
大年初一那天,小A来请我到她家吃饭,并反复说明是“奉父母之命”来的。
小A家的窑洞换了新窗户纸,上午的阳光把窑洞照得亮堂堂的,小A娘穿了件薄薄的新袄,光滑的发髻上系着一小截红头绳,小A的父亲穿着一套中山装,披着件篮色棉大衣。
小A和她的妹妹紧忙着张罗,炕上的笸箩里盛着核桃、红枣、柿饼,桌子上的盘子里盛着白馍、豆团子和“油圪朵”。
小A爸和我一边吸着烟,一边聊着天。小A娘忙活着和两个女儿做饭。“一年里,就喜欢这几天”。小A爸感慨地说。接着他就聊起了年轻时当民兵放哨送信的事,在城里单位工作的事,喝多了,还念叨他早年的那些相好们,他用一种夸张的口气把自己说成一个风流英俊的小生,小A娘和我们一起心平气和地听着,并把酒给他烫得温温的,顶多说一名:“稀罕哩,你说!”我听出前后矛盾的地方,也不笑只是听。
小A一边吃着扁食,一边望着我,面色微红。
“你们要走哩,要分配工作哩”。冷不丁,小A爸说了一句。
我望着他,又不由自主地望了一下小A。
小A低着头,手里的筷子也不动了。
我说什么好呢,我愿意马上离开这个穷山庄。我渴望去更广阔的世界里施展自己的抱负,我一直想改变自己窘迫的生活,但是,我从小A她家人的言语及表情中看出了一股热辣辣的感情。我意识到自己对相处了两三年的小A有着一种很深切的爱怜。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甚也别说了,”小A爸摆摆手,“咋也是出去工作好哩,这俺知道,从你们来,俺们就知道你们住不长,俺和她娘早就对小A说过,可她……”
小A娘插上来道:“该走得走哩,出去后住得惯住不惯捎信来,住不惯了,就回来。”
这时,我才注意到小A不见了,我迅速跑进西窑,小A正趴在炕上抽搐着,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而没有发出大声的哭声。
“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我重复着这句话,眼泪在眼圈里打晃。
小A抬起头:“我就知道咱俩成不了,家里也说过我,可我……,你不要把我忘了啊……!”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跑出门,我踏着积雪,跑到村边的大庙上,我回忆起这几年小A对我的种种好处,我失声痛哭!
……
当年4月,我被分配到晋城钢铁厂工作。在晋城工作的两三年里,我多次返回村子,看望乡亲们,更要看望小A和她家人。其间,小A出嫁了,她家还专门给我写信,让我做为她家的娘家人送小A“出阁”。当我坐在小A婆家的贵宾席上开怀畅饮时,旁边的客人都觉得奇怪:没听说过小A家有北京的亲戚呀!
调回北京的这30多年间,我和小A家的关系一直未断,小A和她家人(包括她的丈夫、子女)多次到北京,我都是热情接待,陪他们游览、购物、看病。
“黄泉路上无老幼”!2009年春天,年仅56岁的她因病去世了!我得到这个消息,心里痛啊!我专程回了趟山西参加她的葬礼,并按照民俗上了礼金。
我的“小芳”,我的初恋,我永远想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