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届”指1969年上山下乡的“初中”毕业的学生。1966年“文革”起时,他们是六年级小学生。那一年全国中断了学校教育,6月里小学相继停课,他们受的正规教育就到那时候为止,只有小学六年级文化程度,是一大批承受历史动乱恶果的少年。乱世中他们未能从小学正常毕业,小学不在管辖他们,中学也没有及时接纳他们。
他们既不像上边“老三届”的学生上过名符其实的中学文化课,也不像后来几届学生“复”过“文革”改编教材的“课”,他们几乎没有上过一天文化课。北京对待“69届”的上山下乡政策特别“绝”:不像往届一样有留京名额,也取消了因特殊困难享受照顾一说。应当年的话说,“69”届被“一锅端”去上山下乡的。他们的去向是黑龙江、内蒙古、云南的三地的生产建设兵团和地处黑龙江的嫩江国营农场。从1969年8月下旬到9月中旬,北京站和永定门站开出了多列知青专列,北上、南下、西区,把“69届”小不点儿们运送到遥远的边地。那时他们多数是16岁,有些同学上学早,就只有15岁(编者注:69届是解决北京就业危机的最后一个“尾巴”。1968年冬季开始把“老三届”安排完后,到1969年底就没有那么多的紧迫了,入学的队列——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小学到中学,也能按时按序正常进行了。)。
以下是一位“69届”学生的回忆。
兵团生活
1969年9月16日下午,运送我们的列车从北京永定门站出发,行驶十五六个小时后,在翌日凌晨到达了京兰线上的一个小站刘召(内蒙古)。车站意想不到的小,站台上和路基上却很拥挤,到处都是人,照明灯光线很强,有高音喇叭在播音,让自己去找自己的行李。16岁的我在混乱中很快就跟着别人找到了自己行李。我们每个人的行李都是一个类似的大木头箱子,必须找人一起抬。
我找的伙伴是“50中”的郝志军,我们在混乱中结识,她也是“69届”的。刘召站上停了好几辆敞篷大卡车,路基下的空地上有临时搭起的台子,穿军装的“首长”在台上对着麦克风宣布名单,如:“一连:‘116中’xxx;二连:‘50中’xxx……”他让点到名字的人自己去找连队的卡车。
我被分配到15团10连,“50中”的郝志军也被分配到10连。我们立刻成了朋友,互相帮助,把行李抬上卡车。卡车的前车厢坐人,后面的挂斗里装行李,摞得很高。
15团10连在五加河南岸。河上有一座简陋的木桥,代挂斗的卡车过不去,停在了河的北岸。我们在敞篷卡车上两个多小时,每个人都憋了尿,一下车,晨光熹微中,男生女生顾不上回避都赶紧尿尿,只听见哗哗的声音。我在尿湿的黏土地上滑倒,衣服都脏了。
初到15团10连时,除了河边两座土屋,营区几乎没有已经建好的房子。由于知青人数骤增,新兵结束集训,我们住进了当年建的新房。入住时新房还没有安好门窗,泥抹的墙壁、炕砖也还没有干,所以入冬后满墙结起了白花花的冰霜。
当时,夜晚常常没有电,就寝前我们在漆黑一团的宿舍里喜欢躺着聊天、讲故事,有时甚至想到了童年歌曲,一人起头引来一片齐唱。有一次隔壁12班的“69届”同学蔡顺利来我们这里听故事,横在我们的脚头睡着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到了半夜,她的班长王秋香忽然敲门,说蔡顺利到那时还没有回班,记得她是到我们班来了,问我们看见她没有。我们几个极力的回想,也记得她是来了。找她的动静很大,贴着墙睡在大家脚头的蔡顺利却没有醒来,我们也竟没有发现她。
等王秋香离去,我们又重新钻被窝的时候,我才踢到她。她实在太瘦小了,那时候个字还没有1.5米。我们大呼小叫,她才惊醒了,抽搭着哭了起来。不久,弱小的她在礼堂里整理堆放麻袋的时候,被舞台上突然倒塌的一堵墙埋住,严重受伤,“病退”回了北京。
还有,我们的政治指导员行为不端。1970年夏天睡蚊帐的时候,夜里发现过几次有人到女生蚊帐里去摸,被摸的人一喊叫摸人的人就跑了。大家睡的迷糊,始终不知道是谁。有人偷偷说那人的影子像是指导员,又不敢确认,也不敢声张。直到1974年,指导员的问题才被揭发出来,他对连里6个女生有过性侵犯。那6个人中至少三个是“69届”的,都是由于希望通过“病退”或者“困退”回北京,有求于领导而遭遇了性侵犯。
“69届”知青案件
在蹉跎岁月中,“老三届”忧国忧民,有人在言论方面出了“问题”,犯了“政治错误”。
可“69届”的犯事儿却屡屡犯在刑事上。1974年,我所在的2师15团有两起要案轰动一时,作案的、受害的都是“69届”的。
北京108中学一个“69届”的知青深秋时为了一只价值120元的上海手表,杀了北京116中学一个“69届”的知青,当夜把尸体沉进深潭。10天后受害人的尸体面目全非地浮出水面。翌年2月1日召开公审大会,枪决了21岁的凶手。
2月里是大部分知青回城市探家的时候,公审大会很是冷清。我所在的连队尚有没有回家的劳动力在,所以男生被派去为死刑犯挖坑,女生被派去维持会场到刑车之间十来米距离的秩序。我和同学们到刑车跟前时公审大会正在进行,礼堂的侧门关着,我们听不到什么,就踢沙包就地取暖。
忽然,保卫干事高喊“拉手拉手”,门“哗”地一声打开了,气氛一下子森严起来。带重铐的死刑犯被戴白手套的军人拖着,跌跌撞撞走向刑车。近距离的看着自己的同学那没有血色的死灰般的脸,听见镣铐发出的令人毛骨倏然的声音,一个同学忘了她的任务,“哇”的叫了一声扑进我的怀里,紧紧地搂住我。死刑犯不知为什么流了许多口水,前襟都是湿的。他被拉到两里地以外的7号地枪决。天气过于寒冷,据说连里去的男生用镐头破土很困难,坑挖的草草了事,长度不够,受刑的人下葬时相当费劲,足端埋得过浅,棉鞋当晚就让当地的老乡脱去了。
也就在1974年,我所在的连队一个“69届”的同学在4月初的一个夜里忽然生了个足月的婴儿。她是门头沟井下矿工的女儿,身材瘦小,十月怀胎竟瞒住了大家的眼睛。她是伙房的炊事员,怀孕期间仍抬得起6层的笼屉,沉默寡言,劳动非常出力。生产是在夜间,没有人发觉。天蒙蒙亮时,她照常捅开了食堂的炉火干活儿。天亮时,我们看见了满地的鲜血和她回宿舍后才娩出的胎盘,那血糊糊的东西放着脸盆里,用枕巾盖着。更难以相信的是,婴孩之父是在砖窑烧火的劳改就业职工,一个幽灵般的70岁的老头。这个同学在集体宿舍过了“月子”,后来安排在砖厂干码湿坯的活儿,开除了团籍。再后来,她按政策回到北京门头沟矿区,据说一直没有正式工作,靠给单身矿工洗衣为生。当2009年知青聚会的时候,我听到信息,与我同龄的她去世已经许多年了。
1999年,是上山下乡运动发生30周年。我中学的同学聚会过一次,有将近40人参加。分别三十年后,大家都还好,只是没有一人在1977年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我算是接受了成人高等教育,上了夜大,有国家承认的文凭,被同学们称作“知识分子”。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在我的单位,我的学历很不“硬”,拿不出手。文化基础太差,各种考核都得硬着头皮去应对。同学中下岗的很多,有的提前退休,1999年聚会时仍然在正式岗位上的只有少数几个人,现在一定更少了。我们这些“69届”的人中,没有所谓的“成功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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