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12月,我在北京。突然接公社通知,说我已经分到前郭化肥厂。
我马上赶回去,在镇赉县城见到了化肥厂来接人的大李,得知全公社招了三个人。然后就是回生产队收拾东西,发行李,到化肥厂报道。
前郭化肥厂(后称长山化肥厂)是吉林省属最大的化工企业,以生产尿素为主。始建于1970年,当时全厂有2700多人,大多数是各地的知青,(其中北京知青大约有二百多人,多是扶余、大安的,是1971年招的那批)。另外就是转业兵和从各个老企业成套调来的领导干部、行政干部和技术干部……。
进化肥厂,第一件事就是验血型并像当兵一样写在工作帽的里子上。这个企业的特点就是高温、高压、易燃、易爆、易中毒。最高的压力是合成车间的320公斤/平方厘米。最高的温度是造气车间的油头1700度。最低的温度是空分车间的零下195度。几乎所有的原料如氨、一氧化碳、氢气等等全是易燃、易爆的。氨和尿素还都有强烈的腐蚀性和毒性。而这些危险都集中在造气、空分、合成、尿素等几个工艺车间。因此在厂里有点门路的人全在厂部或辅助车间找个位置,如厂部科室或通讯车间、仪表车间、检验室……之类的。最直接面临高压危险,噪音污染和中毒爆炸危险的几个工艺车间——几乎全都是知青(我们空分车间就有好几十个北京知青)和少量的复员兵。其中知青都在的第一线岗位。复员兵则往往是起重工等辅助工种。
据说国家每年给我们这个厂的工伤死亡指标是2个人,也就是说每年死亡不到3个人就算合格。记得我当年在厂的时候,每年都有因工伤而死的,而且都死的很惨,有高压蒸汽蒸死…….有工业热油烫死……还有机械事故死的……。
化肥厂的工艺流程决定了在一年中除了7月份大检修之外必须全年昼夜连续生产。任何一个车间出问题都会造成全厂临时停车。而每个月只要有总计两天以上的临时停车就意味着全厂都不能完成任务——就是亏损。可想而知,连续工作的一线车间担负着多么重大的责任。他们发现机械问题都不敢轻易的停车、倒车(尤其是在没有备车的情况),但又怕真的出了大的机械事故更没法交代,这往往是一种两难的情况。比如说车间上报发现机械问题要求停车或倒车,停车后厂领导肯定来看,如果拆开了,机械故障判断对了,厂领导当然不会说什么;如果判断错了或根本就没事,那厂领导的一顿臭骂肯定少不了。久而久之,一线的人全都有点神经质…….最后有的人就可能干不下去了……。
所以,一线车间就成了责任非常重,时时刻刻硬碰硬的地方。
71年进厂的知青当时都是按工种被分到全国各地的企业学徒实习,1974年学成回厂。这时候工厂的基本建设也已经完成,计划1975年开工生产。据说还缺150个后勤工,这就是74年底招的我们这批人。
说到这次招工,我就得提到我们公社的马玉良书记。
当年到公社不久…….不知为什么传来我在白城地区知青大会上被点了名,据说有人汇报我——宣扬“科学救国”……。
在当年这可是相当大的罪名…….熟悉我的人都公认我的前途不妙…….当时的处境可想而知……。
后来,马玉良书记调来我公社(马书记原是大安县委的组织部长),在得知我的情况后先是给我写了一封信,而后又几次找我到公社长谈…….到后来就把我调到公社农业试验站……调到公社中学…….安排我去海南岛育种…….包括我这次招工……。
我走时,马书记已调到县里当革委会副主任…….后来又调到乾安县委任书记…….后癌症在那里病逝……。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马玉良书记,祝马书记在天之灵安好。
我到化肥厂报道得到一个很意外的消息。在这150个内定后勤工中。我和另一个北京高中的分配为机械维修钳工(当时全厂北京知青当钳工的也只有几个人)。
后来才知道,去县里接我们的大李是从厂里机修车间抽调的,他和同在机修车间的北京知青佟代华是好朋友。他把我们的情况和大佟说了,佟代华就交代他说北京知青都不容易,尽可能的为北京知青争取一下…….这就是本应当是后勤工的我当上了机械维修钳工的原因……。
后来我们几个就成了好朋友,再后来大佟调回北京,我们失去了联系。佟代华…….你现在在那里!…….真得谢谢你!
75年化肥厂开工,我分到了空分车间检修工段当钳工学徒。空分车间顾名思义就是空气分离的意思,巨大的压缩机每小时把5万立米空气压缩到5个大气压送入分离塔。经过几级膨胀减压降温到零下195度的液体空气。再利用氮气和氧气10度的气化温度差,分别把纯净的氮气和氧气分离出来,经过再加压送到造气车间和合成车间。
车间里主要设备都是日本进口的,空气压缩机的主电机比人还高,功率为4000千瓦,主机叶轮的转速高达每秒钟10790转…….已经超过音速,噪音很大…….就像喷气式飞机一样。
车间检修工段有几十个工人,几乎全是71年招的知青,最奇怪的是他们清一色全是初中的(以长春的为多),入厂后都曾去上海第三钢铁厂制氧厂学习培训。我的到来似乎有些尴尬,全段除段长是老干部外,属我最大,比我小好几岁的初中生们都是“老师傅”。于是就成了这样的局面,段里没有具体指定那个人是带我的师傅,让我自己跟着干就是了。
钳工是三年学徒,工资是第一年17,二年19,三年22。每年有20元的服装费。
前郭化肥厂地处偏僻,距离最近的就是一个长山屯生产队。平时没有什么文化活动,平均一周有一场露天电影。除了上班、吃饭、睡觉,别无他事。那时候厂里勉强算是有了个俱乐部,记得有一次省曲艺团到厂里演出,厂里怕人太多,就派一帮武装民兵拿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围在俱乐部周围站岗,结果却更乱。人们根本就不怕,拼着命的往前挤,民兵们生怕刺刀伤到人只能一个劲地往后退,结果是还没开演就挤黄了……。
上班也没有太多活儿可干……因为我刚进厂不摸门,段里也不具体安排我干什么…….其他人往往因为我是生手也不带我干……这让我很为郁闷……。
后来我发现这个处境反而很有利,没有具体的任务和压力,你愿意学什么就学什么,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既然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无法打发,那就学技术吧。于是我认认真真地从机械识图开始……再学机械原理…….到车间资料室和厂机动科借来中文、外文的机械图纸和说明书,对着字典看…….托人买来压缩机设计手册等参考资料……。
后来我才知道,段里的其他哥们,除了两个车工外,都看不懂机械图纸。
技术上没人教则想办法偷艺,比如书上说大型压缩机的“阀片”漏气时是发出异常声音及发热。但什么叫异常,发热到什么程度,书上并没有給出一个准确的量化指标,我更是没有经验。于是没事我就在车间里转悠,用听棒听听这个阀门看看那个阀门,觉得有疑问就记下来,等到下回段里检修拆到这里时,我就把实际情况和自己的记录对比。如果是我对了,分析一下对在那里;错了的话,找原因。类似的情况经历得多了,也就逐渐地积累了经验,增长了见识,有了自信——当然这一切都是我暗自进行的。
有时候,碰到我确实不知道的事,不会干的活儿,我一般也不轻易直接说不懂不会干,我会找个借口出去一趟,拐个弯到别处问问技术人员,请教会干的人——回来的时候就会干了。不知不觉中,日常的检修活儿也能应付了,慢慢在工作中也有了发言权。
当时,车间里还有些设备安装的收尾工程,化工建设公司的秦培元小组还在我们车间。秦师傅技术高超,是化建公司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的徒弟有好几个据说已经做到国家化工部局长级的领导,他自己因为是富农出身只是组长而已…….我经常找秦师傅聊天请教…….从他那里知道了很多检修方面的道理和窍门——要多看别人怎么干活…….要多看别人因为什么出错.要学会偷艺——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
秦师傅最绝的是,他从来不让别人看他干最后的关键绝活。往往是头一天你看着零件还都散放着……突然一夜功夫就全完工了……。后来秦师傅病故,听说连化工部的副部长都发来唁电……。
在本车间检修没活儿的时候,我就在几个车间之间转悠,那里有比较大的检修任务我就去看看。看看他们的图纸……..看看他们的具体操作过程…….尤其注意他们如何解决各种意外、麻烦、难题…….往往都会有意外的收获。
在不长的时间,我已经成了车间一个能够胜任工作的人。由于知识的积累、工作能力的增强,我的自信心也在提高,并且逐渐受到厂里的注意。
厂机械动力科的技术人员和科长每次到我们车间检查机械设备都常常会找我聊聊,交流交流。从他们那里我学到不少东西,我也全盘地把我所看到的机械隐患,存在的问题告诉他们……。
化肥厂总工程师金文焕是从吉化公司调来的,是我们化肥厂公认的技术权威,在和金总的交往中他从不把我当一个学徒看,他总是非常认真地听我说话和我讨论技术问题。当时我们车间的“部控设备”(化工部控制的重点设备):功率3800千瓦的大螺杆空压机经常发生反转事故,每次反转都给设备造成重大损伤,几经改进都没解决。后来我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在压缩机和管道间观察转悠,查看图纸看资料想办法,最后我发现问题出在管道上。于是我向车间提出了我的看法——“在出口管道上并联一根大直径联络管,再加两个中型止逆阀就可以杜绝压缩机反转”——由于当时的我人微言轻,根本就没人听,有关领导根本就不相信一个只进厂一年的学徒可以解决问题。但金总不然,他非常重视我的意见,有一段时间,我和金总彻夜查找资料图纸,讨论改进方案。最后在金总的主持下基本按我的思路改造了大螺杆,从此杜绝了反转事故。
金总在厂里一直都很器重和关照我,直到后来我到长春工作,因为技术鉴定的事曾到吉林省化工厅找他,金总还给我写了一份非常有分量的鉴定书。
金总,衷心地谢谢你!
有一回车间年度机械大检修,化工部设计院的工程师们也都到现场回访,到我们车间的是一个叫“俞家厢”的工程师领队。
空压机到空分塔间有一个800毫米的双口电控阀。我们车间的机械技术员下达任务书安排我们工段更换阀门两道口的密封垫。原来的垫厚是2.5毫米,技术员说为了加强密封性统统改为6毫米,联动阀的两道密封口同时更换同样厚度的密封垫。看上去好像没问题,可我心里总感到不太对头。不过我们车间的机械技术员是从老厂调来的,是科班出身,难道他会错吗?但要是真的错了,事情就大了,那就会关闭不严发生漏气事故,更要命的是这道电控阀平时是不能停下来检修的,它要有事全厂都得停车。
我反复考虑了垫的厚度问题,还做了实样比较,最后确定更换6毫米垫有大问题,肯定会有一道口关闭不严而漏气。
我把想法和技术员及段长讲了,要求还按原来的2.5毫米换密封垫。
车间技术员很不高兴地说“你懂什么……”.并说明是他负技术责任……。
我则坚持自己的意见…….段长当时已经把我视为技术骨干……他也两难……。
在这个时候,俞工程师过来了,他是空分设备的权威又是我们车间的设计者,大家就请他来决断。俞工程师听了我们双方的说法,就说——联动阀的两个口同时换同样厚度的密封垫是没有问题的……。
事情好像就过去了,不过俞家厢工程师转了个弯又回来了。他对我说:“小师傅,你再把你的看法说一遍。” 于是我又把我的看法细细说给他听,并又用实物比划給他看。俞工程师想了一会儿说:“是你对了,因为是正反口的联动阀,是不能改垫的厚度。改了就会有一道口漏气,谢谢你!”
当他知道我只是一年多的学徒时,非常非常的惊讶……。
类似这样的事情,在车间里后来又发生了两三回。后来车间的机械技术员就调走了, 其实我对他没有任何恶意。现在说来,他也应该早就退休了,我祝他顺利!
类似这样的事一多,好像厂里面知道我的人也渐渐多了。
还有这样一件事,我们车间的氮压机是国产的4M-12-123/32系列活塞式压缩机。四个压缩缸的活塞杆都是90毫米直径合金钢材质的,活塞力12吨。由于我总在车间设备转悠,车间的现场操作工已经很信任我,尊重我的意见。有一天,我发现一号机一段缸震动比平常大,实话实说我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震动。只是当时我又发现阀门已经坏了,而且坏得很严重,这一点我是有把握的,于是我对他们说设备有问题,建议他们报厂调度室换机停车。他们出于平时对我的信任,马上就按我的意见做了。机械停下来一拆开,大家全吓傻了。不单是阀门坏了,90毫米的合金钢活塞杆已经断裂。如果不停车的话。1.7米直径的气缸头就会撞碎飞出去,造成极重大的事故。
后来发现是活塞杆螺纹倒角过度圆过小,造成应力集中而断裂。以后的活塞杆就全改了,再没听说活塞杆断裂……。
为这件事,厂里给我发了30元的特别奖金,相当于我一个半月的学徒工资,厂长还特意找我谈话鼓励我好好干。当年好像是车间的操作工也有奖,但要少得多。
这件事后来在厂里传的就有点儿神了,说我通过机械振动就发现了活塞杆断裂,避免了事故……。
其实,我的确是看到了机械震动,但我不知道活塞杆要断了。我是因为确定阀门损坏建议他们停车检修,他们尊重我的建议马上停了,结果发现了更大的问题,这里面有很大的偶然和运气成分。但别人不清楚,使我在厂里比以前更出名了。
当然,事情不可能都那么顺。直到后来我当上了车间机械技术员,也有人因为不服而給我找麻烦的——凭什么要听一个用他们的话讲,还没出徒的学徒工技术员来管。
在我当车间机械技术员时,有一回下的任务书是检修空分塔膨胀机。一个钳工班长转了一圈回来对我说工具不全没法儿干……,这个活儿我很熟悉,于是我就仔细交代都要用什么工具。班长又转了一圈回来说拆不下来……,我又交代如何拆如何的干。一会他又回来了,说按我说的方法也干不了……。我就对他说:两条路,要不你马上把活儿干了;要不我来干你看着。但是我会要求车间和厂里因为你不称职,停止你的工作,停发工资,写出书面检查,直到领导满意为至……。
他当时什么也没说…….我就在大家的围观之下把活儿干完了。
当然,我后来也没有真的要厂里停他的工资,事实上,我连说都没跟上边说。都挺不容易的何必呢!
这样的事有过几回,车间的那些哥们就都没事了,当时的人佩服的还是有技术有能力的人。
要是说起来,厂里和车间对我是真不错。
在我学徒1年零8个月时,厂里就安排我提前出徒,月薪31元。
在相当于我学徒2年零1个月时,厂里安排我做车间机械备件员(机械技术员的助手)
在相当于我学徒2年零3个月时厂里提前给我转为2级,工资38元。
在相当于我学徒2年零5个月时,厂里安排我做车间机械技术员(因为我当时还是工人身份,我认为应当是代理车间机械技术员)
在相当于我学徒2年零11个月时,厂长利用他的1%调薪权给我又长一级,月薪46元。
当年的我还真是年青敢干。记得我刚当上车间技术员时,就在全厂第一个进行了部控大型设备的全部解体大修。这件事有不少人为我担着心。干到一半时,我也有点含糊了,万一大修完开不起车来我可怎么交代?毕竟全厂都还没有进行过全解体大修,毕竟我从前也没干过。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干下去,我日夜的和大家在一起干,在现场掌握检修质量和进度。所幸的是检修后一次开车成功…….我还真是挺幸运的……。
说起来可能有人不信,我还曾经在零下110度的环境中干过活儿。空分塔内正常的工作温度是零下195度,但那是在保温层内的温度。年度检修时要把塔内所有的保温材料都扒出来,检修完成后设备要进行裸冷,就是不装保温材料开车冷却到零下110度检查设备情况,发现问题马上处理,这是需要有人进入塔内来干的活儿。我发现人的适应能力极强,穿上超厚的连体棉衣棉裤,戴上手套和密封眼镜,脸上涂上凡士林,就可以在塔内坚持20多分钟。
当然,在这种超低温情况下工作要有很多特殊的规定,比如一定不能用钢制的工具——要用铜合金制的。因为在低温下钢制的工具会因脆化而断裂——同样的道理也不能脚踩或手扶钢制的设备…… 。
我们还曾用零下190度的液氮把小泥鳅冻成像玻璃一样,再用大量的水冲洗解冻.小泥鳅竟然还能再游动……。
还曾用厂里的不锈钢給自己打菜刀和炒菜锅……,那时候讲的是共产党是我爹……化肥厂是我妈…….没钱朝爹要……缺东西从妈这拿…….
当然,三年间发生的事情肯定不止这些。可以说在车间里几乎天天都有事.时时有麻烦。我经历过成功.也遭遇过失败。
听说长山化肥厂现在已经归中石化集团……听说当年一起干的哥们都已经退休了…….还听说现在的一把手是我过去的一个学生……。
祝化肥厂前途无量!
真的真的很留恋那有意义的三年学徒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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