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饭,一种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吃饭形式,文学作品中常常有所描述:进村干部或工作组被分派到老乡家吃饭,末了象征性地交纳菜金,老乡则再三推辞后勉强接收。没想到这种文学上的事情居然让我在乡间遇到,感受了一回吃派饭的过程。 插队期间,我到一个屯子去开一个会。到的哪个屯子,开的什么会于今全然记不得,只有中午被分派到老乡家去吃的那顿饭至今记忆犹新。和我一道被派往老乡家的是个沉默寡言的陌生人,肯定不是知青,否则寒暄几句是断不可少的,而我们自始至终没有交谈一句。 我俩被领到屯中一栋土屋前,这是很普通的农村居舍。褐色的外墙,略显陈旧。中间有一油漆完全脱落,露出黑黢黢窗棱的门。从门缝和残破的窗纸缝隙涌出大量的水蒸气,白白的,浓浓的。拉门进去,眼睛看到的是茫茫涌动着蒸汽,鼻孔闻到的是柴草燃烧的丝丝苦味。当双眼适应了室内的阴暗后,看到在蒸腾的白雾中的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忙碌着。她蓬头垢面,身着素色衣裤,袖口长挽,将和好的苞米面团成团,贴入锅中。我很是惊诧,这不是我屯马馆的大闺女吗? 我不暇思索地问:“你怎么在这儿?结婚了?” 马馆大闺女猛然抬起头,看到我,眸子里透出一丝疑惑,迟疑了一下,说了一声“嗯哪”,嘴角略微上挑,算是微笑或者欢迎的意思。 虽说我是知青,但总算是故乡人,我原以为他乡遇故知,她理应高兴、尽地主之谊才对。不承想却如此漠然,全然没有老乡见老乡的味道,我很失落,很尴尬。走进东厢房,主人――一个4、50岁模样的黑瘦汉子让我俩上炕,围坐在小桌旁。桌上摆放着3只粗碗,3副筷子;放着一个小号的脸盆,热腾腾地冒着气;放着一个笸箩,里面是洗净的小葱,清白分明;旁边是一个小叠,盛满黄色的酱,稠稠的。环顾四周,墙壁黑黑的,窗户小小的,顶棚矮矮的,炕席脏脏的。北面没有炕,倚墙放着铁锨、镐头、背筐等农具,墙上挂着镰刀、扇刀之类的物件。我们所坐的南炕的东面摆放一只破旧的箱子,漆皮剥落,露出白色的木茬;柜子南侧是一叠被褥,灰暗且坚硬。 不一会儿,马馆大闺女端进一盖脸儿冒着热气的贴饼子,用依然粘满面嘎巴的手将其放在炕桌上,然后悄悄退去。她没看我,仿佛我并不存在。黑瘦汉子说了句“吃吧”,大家便默默地吃起来。我舀了一碗小号脸盆里的盐水煮黄豆,掰了一半贴饼子,慢慢送入口中。我的那位“伙伴”则揪了几根小葱,占着酱,大吃起来。我真盼望他与那黑瘦汉子唠几句嗑儿,我也好从中插几句,以改变冷场局面。然而他只顾吃,而无暇其他,真令人不爽。 马馆大闺女在屯子时不是这种狼狈模样的。那时,她清纯、亮丽,风风火火却不失妩媚、妖娆。她是我们3队的妇女队长,尽管是从属和摆设,但没有一定号召力是决然当不成的。我们知青与马馆家第一次打交道是在马馆的儿媳妇,就是马馆大闺女的嫂子难产,由我们集体户的几个人输血使得她们母女平安无恙,而马馆犒赏我们的是所谓的“果子”,可是却不够分配的。我们知青与马馆家的第二次打交道是起因于我户与以马馆大闺女为首的女社员之见的“武力冲突”。事件的缘起已经忘记,只记得那是打羊草的季节,草甸上双方对垒、叫阵。突然,从我户中飞出一块磨石,目标当然的马馆大闺女,却不幸误伤其弟。冲突戛然而止,飞磨石的户员“断后”――送伤者医治。 “咋不吃了呢?”黑瘦汉子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我的碗。我一愣,从回忆中返回现实,歉然一笑,拿起那一半饼子。 看到印有马馆大闺女手模的贴饼子,心中疑惑,那是早年间的事了,难不成她还怀恨在心?实际上,过后我们与马馆大闺女极其属下的关系渐渐好转,以致相互调侃、贫嘴的事时常发生。据我户许多户员的查觉,马馆大闺女对我户的一名成员颇有好感,常常见到他们疑似亲密的景象。比如,春季送粪,偏巧他俩一个车。于是可以看见他们并肩立于车上,男生无可如何,而她肆意张扬自己个个性,高声与车下的女伴说笑,并任凭强劲的寒风吹拂齐耳的黑发,面带红晕,双眼明亮而炯炯闪烁。又比如,夏季打草,偏巧他俩一个开趟子,一个背趟子。于是可以看到,他们一前一后,武动扇刀,留下长长的草趟,而他们的呢喃低语只有嫩绿的草和芳香的花听得到。 人,或许真的有宿命在捉弄。欢快、喜不自胜且年轻漂亮的她,终有一天凄凄然而垂泪,她的母亲溘然长逝。出殡的那天,整个屯子一片肃杀。我们站在我户大屋外观看哭声震天的场面,在大队人马中,有喊“婶子”的,有喊“姑姑”的,有喊“姨”的。老马馆嘴大,声音也不小,但听到有打听棺木情况的,竟然突然止住声音说:“那可是好木头哇!”似乎赚了多大的便宜。用这样的心态处置儿女的婚事,非经济因素的考虑,还有什么呢? “吃好了?”黑瘦汉子低低问道,原来我的“伙伴”已是“酒足饭饱”。我赶紧三口两口吞下那饼子,喝完了那汤,谢过之后走下炕。原本以为在灶间可以再见到马馆大闺女,却不见其踪迹,只有灶坑的余烟袅袅升腾。 出了门,压抑的心情稍稍松弛下来,看到外面蓝莹莹的天和白皑皑的云,不禁暗笑自己的虚妄,记得惠子曾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怎么就知道马馆大闺女不幸福呢,我又不是她!况且,我自己的前途尚在未卜之列,还去考虑他人的前途,未免杞人忧天了吧?于是,我开始释然,接着坦然,最后木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