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七八年,仔细想想,我们一直在为“吃”忙碌。为自己、集体户、社员,在饱与不饱之间挣扎。同时我们又一直在为“探索”忙碌,为自己、集体户、白音宝力稿,在“公有”与“私有”之间困惑。这些事儿似乎是从自留地开始的,所以我称它为“自留地里‘长’出的故事”……
(一)分自留地 1969年春天,村里要给知青分自留地了。对老乡来说,这是巴不得的好事。但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似乎自留地与“私有”关联,这引起了集体户同学的争论。
当时有人说要自留地,有人说不要。我们已经下乡大半年了,心里还是有本帐:农村每人一年口粮标准是360斤原粮,就算一斤出八两米,全年实际口粮只有280斤。那时伙食极差,平时没肉吃,炒菜放油少,光吃小米饭、玉米面饼子,干起重活来女生一顿都能吃一斤多,更别提男生了。曾经有过15岁男生一次吃84个饺子的记录。而且我们都是年轻人,没有老人和小孩“背着”,要没自留地的粮食贴补,怎么够呢。所以,主张要自留地的人居多。
但我们毕竟是有知识的青年,干事找不到理论依据,还真下不了决心。可是翻遍“红宝书”,也没找到关于自留地的论述。
大家正在犯难,不知谁带来本“四清工作手册”,里面有《六十条》(即《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修正草案》),如获至宝,和李岗等人就着小油灯,一条一条查起来。终于在第五章“社员家庭副业”中找到有关自留地的规定。第三十九条讲“人民公社社员的家庭副业,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必要补充部分。它附属于集体所有制和全民所有制经济,……”第四十条规定“人民公社社员可以:(一)耕种由集体分配的自留地。自留地一般占生产队耕地的百分之五到七,归社员家庭使用,长期不变。(二)饲养猪、羊、兔、鸡、鸭、鹅等家畜家禽,也可以饲养母猪和大牲畜”等等。
我们几个同学议论:这《六十条》是毛主席主持制定、八届十中全会通过的,“文革”了也没听说被否定,完全可以作为政策依据。
有了这份“依据”,我们理直气壮地分回了自留地,不去争辩它是属“公”还是属“私”了。大队当年一千多口人、有一万多亩耕地,按政策每人可以分近一亩自留地。我们二队知青的自留地分在村子南面、有十来亩呢。第一次去看地时,心里有种隐隐的兴奋,这就算是“自己的土地”了。
(二)种自留地 有了地,总得侍弄。我们一直是先干队里的,再干自己的。春天种地,队里统一出犁杖,每户人家,自己出种子、上肥料,出人点种。头一年种地的谷种是向生产队借的。记得第一次去薅自留地,五个男生,五个女生一块来到地头,大家慢慢蹲下去,用手轻轻摸着刚出来的小苗,可高兴了。说到底,这是真正为自己干活。
薅自留地与薅生产队的地不一样。给队里干,光图快,“有苗没苗中间留一条”。累急了也不敢歇,即使爬着也往前赶,怕落下嘛。薅自留地,则只求质量。虽然男生最怕的农活就是薅地,但这一薅自留地,倍儿认真,总要左右上下看准了,确定是草再下手。实在分不清,还会喊大家一起看。留下的苗都尽量照老乡说的像“满天星”,或“老虎爪”那样分布。由于薅地的速度慢,经常边干边聊天。记得那天有人逗年龄最小的女生林征,老用小石子儿砍她,她又找不着目标,正色道:“不理你们也就得了,快干活”,逗得大家直乐。每年我们都认真讨论栽种些什么作物,让这块“自己的”小土地得到最充分的利用,获得最好的收成。有时在垄背上间种红芸豆、黄豆;除了谷子,还种过黍子、糜子。经过我们精心侍弄的自留地的庄稼,确实比生产队的长的好得多,产量也高。
(三)自留地粮救急 1969年9月,国家停止了对我们的商品粮供应。都到10月份了,队里的新粮也没打下来。虽然事先我们使劲计划着吃,紧的时候,每人每顿只一碗高粱米饭就萝卜丝汤,但最终还是断了顿。
万般无奈,只得安排范小建和王载式向老乡借粮,可惜他们基本上是提着空袋子去,拎着空袋子回,多数老乡也断顿了。于是几个女生去割过的地里捡落下的剩苞米。何代璇和杨晓慧拎着小半口袋苞米头儿回户时,神色暗淡。我一问才知道,她们碰上部分社员围着队里拉庄稼的马车抢苞米呢。听说,车老板子站在车上,向四周挥舞大鞭、响鞭打得“啪、啪”的响,还是赶不退人群。这种情况我们知青从未见过,看来,社员们真是饿急眼了。
何代璇因心里太憋闷,哭了,边哭边说“我不明白,为什么队里干活时我们那么拼命,而有的人不出工,现在却会这样。”如今,何代璇已经永远地离我们去了,但她当年的眼泪和话,却深深留在我们心里,成为永远的痛。
那几天我们一直吃炒苞米豆。在场院打场,中午社员都回家了,只有我们知青沮丧地坐在谷垛旁。因为我们知道,回家也没饭。直到小老弟范小建提着一个小蓝,高喊着:“开饭了”,出现在场院门口,大家才一窝蜂围上去,抓篮里装的炒苞米豆吃。当时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自留地。只有忍着饥饿,把自留地的谷子打出来救急。经过几天奋斗,我们终于吃上了自己自留地种出的谷子做的小米饭。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切身体会到了自留地的重要,开始明白什么叫“民以食为天”。
(四)带动起家庭副业 我们户的同学干活都特别玩儿命,常年没油少菜,一个个跟饿狼似的,常常精神会餐。当时,生产队穷,干一天分四五毛钱,最穷的一队曾经十分工“刹”(折合)两毛零六厘,还给不了现金。而且很多同学父母挨整,存款冻结,大家也不愿向家里要钱。不少人为节约回家的路费,逃票、扒火车,甚至整夜在冬天草原上步行。我们觉得下乡不是呆几天,做做样子,要想扎根边疆,首先得过得下去。所以,大家不仅干队里的活儿玩命,干户里的副业也都特自觉和齐心。
社员讲“自留地是粮仓,老母猪肚子是银行”。现在自留地有了收获,再加上知青600斤口粮的特殊政策,粮食多了,最先想到的就是用多的秕粮养猪,希望能解决肉和油的问题,也希望换点钱。
当时户里管伙食的是贾孟春,他带着大家,多方努力,在大队帮助下盖起了一溜12间住房,解决了“安居”问题。另外买回一只秃尾巴老母猪,为发展副业立了头功。猪买来没多久就下崽了。那天,全体知青都挤到猪窝旁瞅小猪崽,惹得老母猪直叫唤。从这些猪中挑了一只母的没劁,养起了两头母猪。两个“银行”一年能下几十只小猪,大家一致决定:留下三四只喂肥猪,其余的卖了换钱。
记得第一次上公社卖猪,谁都不好意思吆喝。林征和王震京在户里互相逗闷子、模仿半天,最后还是范小建去了。临走大家嘱咐他开价十块,谁知他回来说,人家都嫌猪小、降到七八块也没人买,最后只得五元出手了。后来,我们就把猪崽养成小克郎猪再卖。慢慢地社员都说知青的猪好养活,成了抢手货。我们的两个“银行”,一年收入一百多元,除了买咸盐和灯油还有剩。每年杀两头肥猪,炼点猪油攒着,炒菜可以多放点油了。另外,买了两头驴,一头叫驴,一头草驴,它们也挺争气,下了两头特招人喜欢的小驴驹。
后来老队长帮我们买了一辆九成新的小驴车,买驴车的钱就是从我们的“银行”和打杏核的收入中支取的。
有了小驴车,不仅跑公社和旗里不用发愁,整柴火也有了新招儿。冬天地里和山坡上净是牛粪。我们开始了冬季捡牛粪运动。七八个人上山专门管捡,捡满一筐就倒在路边。一两个人专门管运,装满一驴车运回一车。一冬天下来,堆起来高高的一堆牛粪。我又从通辽买回个风箱,装在灶上,促进牛粪燃烧,真是又快又省。这一冬捡的牛粪,烧了三四年,加上整的两大垛柴禾,烧柴问题也基本解决了。
由于我们户家庭副业搞得稍好一些,养的猪、鸡、驴多,柴禾多,还有驴车,引起了邻村个别知青的误会。有知青路过,给我们户贴了一张小字报,说白音宝力稿集体户搞资本主义,还说我有富农思想。那天,我看了小字报,一点也不想分辨。都是我们自己流汗干的,没耽误队里的活儿,也符合政策,心里挺踏实。不过,晚上我想了大半宿:“我们够富吗?还是仅仅吃饱了饭?”
(五)反对收自留地 有年冬天,村里来了宣传队。说是宣传毛泽东思想,抓革命,促生产。另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收回社员的自留地。
那天开会前,老孙队长把工作组的意图悄悄透露给我。我想了想,觉得这做法不合适。自留畜收走后,不仅没得到发展,还萎缩了。难道收走自留地会有好结果吗。于是我就把那本《四清工作手册》揣在兜里去开会了。记得参加会的有贫下中农代表,大小队班子成员。宣传队长宣布了收自留地的意图后,会场上鸦雀无声。我等了好一会儿,心里特别矛盾。我这个人生性不喜欢冒尖,自然盼望能有人挑头,我来补充。但一直没人发言。我怕宣传队做出决定就不可挽回了,就开了头炮。我把文件中有关自留地的章节从头到尾念了一遍,然后说:《六十条》是毛主席主持制定的,明明白白写着,自留地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必要补充,长期不变。所以我觉得它不是资本主义的尾巴,现阶段不能收回。另外还说了集体户“断顿”和发展家庭副业的体会。我说完后,几个贫下中农代表都发言附和。他们着重讲了每年秋冬时节很多人家旧粮吃完、新粮没分、全靠自留地接济的情况。还有的人讲队里粮食品种单一,社员想吃点杂豆、粘米啥的,都得靠自留地调剂。
宣传队的同志都是农民出身,对自留地情况的了解不比我们少,看到大多数社员都不同意,又有文件政策“撑腰”,就没再说什么,散了会。
过了个把月,有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从旗广播站的喇叭里听到全旗各宣传队的“讲用”,里面竟然提到:“在收自留地的问题上,各村阻力一般都来自社员,只有白音宝力稿大队是来自知青”。听了这话,我们还真有些担心。说实话,我一直也没闹清自留地的属性,不知道我们是在维护“公有”还是“私有”,只觉得队里、家里都得有。记得那天我和杨晓慧呆坐在炕上,很久谁都说不出一句话。在那个年代,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当然,等了很多天也没什么动静。就这样,直到我们离开农村,村里的自留地一直也没被收回。
(六)思考与探索 那是个青春无悔的岁月,又是个信仰、困惑与探索并存的岁月。我们在解决肚子饥渴的同时,也特想解决思想的饥渴。同学们大都爱考虑问题,休息时多用来学习理论和探讨农村政策。
排话剧《槐树庄》的时候,贾孟春同学曾提出:“我们村的事实是,从土改到现在,‘单干’时期最好,粮食吃不完;合作化和人民公社时产量逐年减少;到了文革,产量最低,直至吃返销粮。这是为什么呢?”凭我当时的思维模式,这样想是不应该的。可事实如此呀。大家弄不明白了,不知农村发展的路子是什么。
那时我们都只有十几岁、二十来岁,还真有股子精神。记得李蕴清、王振京、杨晓慧、林征、李崇敏、褚勇六个同学曾利用春节回京探亲的机会,自费到大寨参观、学习。我那年留守在村,通过通信,知道他们和大寨公社社员一起劳动生活了五天,还和昔阳县副主任进行了座谈。据说,去大寨没有介绍信,就用蒙文的“回北京探亲”证明冒充,好在人家看不懂蒙文,没被识破。去学习需要路费,每人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挤。林征那时家里被专政,没有经济来源,下乡时姑姑给了30元钱,在村里一点不敢花,留着做回家的车费,居然也抽出部分做了考察费。她在阳泉出火车站时找不到买的车票了,又没有8块钱补票,只得凭着自己个子小,叫褚勇和王震京掩护,从他们背后钻出了检票口(原来票掖在手套里了)。
后来褚勇、杨晓慧又去井冈山参观。因为没介绍信,受到警察好一通审查。没钱,带着一书包馒头,靠每天啃一顿干馒头、喝泉水,走遍了井冈山的黄洋界、茨坪、茅坪、大井、小井,学习老区人民的经验。我很羡慕他们的收获,但也有困惑。因为他们说,在昔阳县座谈时,反映了我们村合作社不如单干好的情况,县领导也直挠头,也解释不了,最后说:“也许……你们搞的不是真正的集体经济吧?”
转年,不少同学被选进了各级班子,大家卯足了劲儿努力干“真正的集体经济”。那时认为融入农村、与社员一起吃苦流汗,靠艰苦奋斗,定能换来白音宝力稿的富裕。重建团支部后,在二队组织了青年突击队,回乡知青沈国栋当队长,杨晓慧当指导员,带着青年人不光白天干,晚上有时还夜战。我向香山的徐静和梁鸣早学习,搞科学实验,培养920生长剂,想用科技促进生产。1973年后,还组织了社员文艺队,自编自演各种节目,到各生产队和牧铺演出。沈国栋、赵富、王海、胡铃、王秀芝、陈玉花、宋翠平、张玉风等回乡、在乡青年们迸发出极大的热情和潜能。这些活动对宣传农民、鼓舞劳动干劲、活跃农村生活确实起了一些作用。
可是,我们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社员出工积极性始终不高;为什么大田总是长得不如自留地好;特别是老天一不“作劲”,很多人家仍然会“断顿”。队里集体生产没有根本起色,贫穷的帽子仍然压在头上。
随着农村生活的深入,我们与不少社员成了好朋友,大家的思想得到进一步启迪和解放。同学们如饥似渴地学习更多的中外理论,在懵懵懂懂之中,勇敢地探讨农村前途、甚至社会发展阶段等问题。
(七)尾声 在农村插队七八年,临走前,与我们很要好的回乡知青沈国栋和我谈起农村的前途,他说:“这些年跟你们在一起,学到不少东西,也想了不少问题。想来想去,要想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包产到户。不把土地分给农民,老百姓是很难好好干的。这庄稼是,人混它一天,它混人一年。一年混一年,永远没个好。”听了他的话,我很吃惊,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可碍于当时的形势和思想局限,觉得这不是走回头路吗,上边能让吗?
又过了四五年,农村的改革全面展开了,证明了沈国栋的说法是正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