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提起“民工”,就会想到进城打工的农民工。那时的民工是给国家(县、地区、省、国家)干活,是尽义务,没有报酬,由生产队记工分,例如修公路、铁路、修水利。按中国古时候叫法是“徭役”,像修长城的范杞良之辈。当地的叫法是“建勤”,我们也是听老乡们这么叫,到底是哪两个字,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后来看了溥仪的《我的前半生》,才知道伪满时有“建设勤务”一词,可能是它的简称,不知怎么会流传至今。当时大家都抢着干民工,原因有三:一是民工干的活大多是实行计件包干,只要身强力壮能吃苦肯出大力,想多挣工分还是比较容易的,比在家挣那“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的“大寨分”要合算得多。例如每年的疏浚河道,就是年轻人争着抢着要干的好差使。北方的河道大多是季节性河,不下雨时都是干枯的。由于内蒙土质以半沙半壤为主,一遇下雨,地表土流失严重,河道淤塞也就严重。为了保证过水顺畅,过水前或过水后都要疏浚河道,必要时一年得两、三次。除了天然河道外,农田灌溉用的水利工程也要定期疏浚。疏浚河道都是按土方计件包干,早完工早回家。这种工程总是安排在相对农闲的时候。在队里干一天顶多挣十分工,到河工上只要有力气能吃苦,一天挣二、三十分没问题,有些人还能挣得更多。第二,即使是干些不能包干的活,只要跟工头或领队的搞好关系,完工时工头多开些工分,就比在队里挣得多。第三,在队里一天只有八、九两粮,出民工因为顶着“国家工程”的旗号,可以吃一斤多到二斤,有时国家还有补贴粮。第四,有的特殊的工程,还会有营养费,虽然只有每月几块钱,但是对于年底才有可能分钱还不一定分得到的农民来说,无异于一笔飞来的横财。
内蒙古自治区号称中国东西跨度最大的省份,当时不要说没有一条横贯东西的大铁路,就连一条像样的东西向公路也没有,这对于巩固“反修第一线”十分不利。七一年,国家要修一条横贯内蒙东西的国道,代号“零八五工程”,正好从我们公社穿过,于是我们公社分到了几十个民工名额。我们大队有五、六人,我们生产队有二人。听说我们公社的领工头和工程负责人很熟,所以把最好的工种安排给了我们公社。社员们都是消息灵通人士,他们早早地就打听到修路的消息,纷纷找队长活动,等我们知青听到信,早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了。我和WBG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找了一次王队长,谁想到一说即灵,我俩的高兴劲,不亚于买彩票中头奖。
当时,全哲里木盟只有一条沥青路面的公路,就是从通辽到开鲁的路,不到一百公里,从开鲁再往西都是土路了。当地土质是半沙半壤,没有多大粘性,所以修出来的路面很不耐用。不要说车轮碾马蹄刨的人为损伤,光是老天爷的破坏就吃不消。夏天一场大雨或是暴雨过后,路面上就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沟,小的浅的给过往车辆增加点颠簸的乐趣,大的深的就毫不客气地把路拦腰截断。冬天的凛冽寒风的威力虽然没有夏日的暴雨那么大,可以立竿见影,可是它们持续时间长,有点“铁杵磨针”、“愚公移山”的精神。一条路冬前还是平平整整的,过了一冬就变得高低不平了。就是相对比较高级一点的沙石路面,由于没有强有力的粘合剂把沙子和碎石牢牢地粘在一起,所以寿命也比土路长不了多少。这时有人提出用渣油代替沥青铺路。渣油和沥青外表上看差不多,都是黑乎乎粘糊糊的,也是石油开采和提炼中的副产品,只是凝固点的温度比沥青低,所以在一般的温度下它就会变软融化,就像三伏天毒日头暴晒下的柏油路面被热化一样。据说大庆油田里这种渣油多得很,要多少有多少,并且不要钱,随便拉。我们公社的任务就是把渣油烧热,使粘稠的渣油变稀,直到可以用喷洒机喷出去。因为沥青受热会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所以我们每人每月有几块钱的营养费。发钱时,工程领导一再嘱咐要贴补到自己伙食里,可是一般社员特别是拖家带口的,发下钱马上送回家。有的人刚开工时还是面色红润,几个月下来,脸上就透出点菜青色来。
参加工程的除了我和WBG外,还有几个知青,如东兴大队吴家堡的侯寿荣和FXL,永兴大队的BGY等等。我们几个的营养费差不多全都交给了自己的胃。每次发下营养费,我们几个马上跑到开鲁城里的工农食堂(就是饭店,文革时改的革命化名字),叫上两三个菜,几两酒,美美地解他一次馋。吃菜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喝酒。酒不是瓶装的,就是本县酒厂生产的散装货,好点的一元钱一斤,但不一定能买到,就喝几毛钱一斤的。这种酒除了辣,几乎没什么酒香,更谈不上回味,特别容易上头,喝下去没一会儿脑袋就晕。有一次店里说是果子酒,倒在碗里看,带点淡淡的桔黄色,喝到嘴里,没有一点儿水果味,反倒觉着有那么点红薯味,大概是红薯酒精(红薯制的)加食品色素和香精勾兑的。永兴大队的知青BGY,老初中的,是个高干子弟(其父是个副部级干部,此时已被揪出,没了权力),人挺老实,书生气比较足,干活踏实。有一次喝酒,大家在他钱包里发现一张姑娘的照片,大约十八九岁。那时大家都没什么钱,有点钱就放在兜里,嫌带钱包累赘。把姑娘的照片放在钱包里,可见重视的程度。于是大家有了取笑的对象,借着酒劲儿逼问他,是不是女朋友。BGY本来就腼腆,又有点口吃,喝了酒,脸涨得像块红布,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也说不明白。大家一边笑,一边继续灌他酒……那天喝了有两个多钟头,始终没问出个究竟来。后来FXL旁敲侧击问了出来,那姑娘是他异父异母的妹妹。文革中,一家的父亲和另一家的母亲不幸被迫害致死,两家过去的关系不错,于是合为一家。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妹妹当时在山西插队,知青小组里过的是“共产主义”式的生活,即所有个人的财物收入归小组集体所有。BGY略带愤恨地评论她们:“什么共产主义,纯粹是‘共产共妻’!”不知是对她们幼稚行为的蔑视,还是带点醋意。
熬渣油用的是一种特制的大锅,呈立方体形,锅底略有点向下的圆弧,一锅大约可以装一吨多的渣油。熬渣油不像烧水,要有点技术。渣油在生产运输保存的过程中难免会掺进一些液态水,虽说是“油水不相溶”,但是因为渣油比水黏稠的多,所以一般的办法不能除去油中的水,只能靠加热,使液体水变成水蒸汽。加热的时候不能着急,火太猛了,短时间产生的大量蒸汽来不及浮出油面,就和渣油搀和在一起变成油泡沫,油泡沫的体积比油大很多倍,油锅里盛不下,就从锅边冒出来,流淌得到处都是,大伙称作“跑锅”。要想不跑锅,烧火的时候千万不能着急,一定要掌握好火候和油温,等到估摸着水份蒸发得差不多了,再逐渐加大火力,油温就可以很快达到要求了。这个道理技术员专门给民工们讲过,具体操作和掌握火候,就要靠自己体会和摸索了。干力气活是农民的强项,这种带点技术的活儿,知青们有了展示的机会。凡知青负责的锅,升温快,“跑锅”少。一些农民常为烧不好火而挨技术员的骂。
熬渣油的活干长了感觉有些单调,于是想方设法地搞点小小的恶作剧。为了运渣油方便,熬渣油的工地就安排在公路边四五十米的地方,每天几班西行的长途客车都要从工地旁路过。高兴劲来了,事先准备好一大勺渣油放在炉门口,看好风向。等到客车离得近了,掌握好时机,猛的把一勺渣油泼进炉火汹汹的炉膛,立马有一条又黑又浓的烟龙从烟囱钻出来,随着风直扑客车,瞬间,客车就被黑烟所吞没。幸好草原上的公路相当直,暂时的昏天黑地没有对司机的驾驶造成什么影响。
为了便于技术管理和指导,公路局安排了三位技术工人和我们民工一起工作。其中一位姓孙,一米八的大个子,大头,方脸,络腮胡子,浓眉大眼。脾气耿直,比较爱发火。但是对我们几个知青很好(可能也是因为我们的火烧得好的缘故),从不发火。没事很愿意和我们聊天,谈在学校的生活,谈农村的生活,有时还开开玩笑,譬如找对象娶媳妇之类。我们也视他为朋友,无话不谈。这年九月,我接到上调进厂的通知,临行前向他告别,他送给我一句话:“到了厂子里,干活悠着点!” 悠着点的意思是有所保留。别看他样子粗旷,心思倒是挺细,看出来我身体不是很强壮,干活不惜力,担心我进工厂长久如此,对身体健康不利。
FXL、BGY,你们现在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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