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兵团生活:为了一个馒头
张志坚
我们团驻扎在内蒙古伊克昭盟库布其沙漠北端,从地图上看,正好在黄河那“几”字形的大弯里,条件恶劣,交通不便。全团全年的给养和基建物资,只能靠冬季黄河封冻时,运到河北岸的巴盟五原县火车站,再转载上卡车运来。
1970年,兵团决定让我们连开赴黄河北岸修筑公路——我们团的生命线。时已深秋,时间紧,任务重,战士们顶着一年到头刮不完的黄风干开了。
我们团是新建团,自己没有粮食,吃的都是从外地调拨来的地瓜干面和当地产的杂交高梁面。战士们已经有三个多月没见到白面了,又没有蔬菜和其他副食,粮证上那每月供应的三两油还经常买不到。有一段时间,甚至连盐都运不进来,我们只能白嘴儿啃窝头。那黑得发亮、甜中带着苦味的地瓜面窝窝头,偶尔吃一次还凑合,每天都吃真是难以下咽,但是连这样的窝头都吃不饱。
一天,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简直令我们振奋的好消息,说五原火车站有卖馒头的!于是,各班纷纷跑到连里反映,希望连长批准大家去买一次馒头。
当时,我在10班当班长,出于在艰苦条件下自觉磨练自己的真诚,我认为去街上买馒头是一种害怕艰苦、不刻苦改造世界观的表现。我的看法得到了排长的赞同,我们俩在伙房前竖起一块木牌:“想想长征二万五,今日窝头不算苦。”
筑路任务越来越重,为了抢时间、抢任务,由原来大家一块混着干改为分段包干,每天每人要干两方土。一天下来,男生走路开 看着我们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连长心里非常焦急。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他把各排排长召去,宣布今后每个星期天每班可以派两个人去火车站买一次馒头(后来他为这事在团党委会上做了检讨)。其实,饭馆卖的馒头数量很有限,每次往返30多里路买回的馒头分到每人手里不过三四个。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如获至宝,每天垫补一点儿,不舍得一下子吃光。
一天晚饭后,班里小陈忽然把我叫到屋外,满脸怒气地告诉我,她放在挂包里的馒头少了一个,非让我给查清楚不行。班里从没丢过东西,我不知所措,安慰了她几句后,急忙向排长做了汇报。
排长是从23团调来的老知青,听说我们班丢了馒头,立即郑重地提醒我:“越是在艰苦的条件下,越不能放松警惕。大浪淘沙,有的人很可能在这种时候出问题。要发动大家认真调查此事,严肃处理。”
回到班里,按照排长的吩咐,我开始了背靠背的调查,终于查清那个宝贵的馒头,是班里的天津知青小W拿的。
小W高高的个子,块头挺大,自尊心很强,死活不承认自己偷了馒头。班里大部分人是天津知青,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她给天津人丢了脸。过了两天,排长见我拿小W没有办法,便亲自主持我们的班务会,一连三个晚上,对小W进行批评帮助。第四个晚上,又在全排大会上点名批判了她。批判会之后,排长和我连续不断地“政策攻心”,小W终于痛哭流涕地承认了馒头是她偷吃的。
这一夜,我气得失眠了。我真恨小W,班里出了这种事,年底的“四好”班肯定评不上了。小W哪小W,你可真没出息,多吃这一个馒头又能怎样呢?当我转过头看见小W那满是泪痕的脸,又觉得她着实可怜。
第二天一一早,小W留在宿舍写检查。我照例带着全班出工去了。工地上,战士们干得热火朝天。远处,有位战士带头唱起了《兵团之歌》:!迎着东方初升的太阳,我站在工地上放声唱,歌唱兵团战旗红,万里边疆尽春光……”
忽然,通讯员气喘嘘嘘地跑来,他一把抓住连长,大声喊道:“小W跳井啦!”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我们都惊呆了。连长的脸色也变了,他放下手里的扁担,叫上几个男战士,撒腿就往回跑。排长和我也慌慌张张地跟着跑。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腿软得迈不动步子。
当我赶回营地,小W已经被先到的人救上来,往卫生室抬去。她的棉衣棉裤已经冻成了硬甲,两条腿直挺挺的,我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怎么才好。
经过一番抢救,小W被送回宿舍,连续三天高烧不退,经常处于昏睡的状态,偶尔醒来就是一阵痛哭,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妈妈呀!我对不起你呀!……就是一个馒头!妈妈!我要馒头……”我守护在她身边,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不由得心里阵阵发酸,眼泪唰唰地流下来。
病好以后,小W变了,每天除了出工、吃饭,就是吃饭、出工,别的什么都不关心,一闲下来,就一个人发愣,一天也没有一句整话。没过多久,她的体力也不行了,被调到副业排种菜去了。后来,我调到团里,听说小W正在办病退回天津。我托人带信,邀她到团部来一趟,我想向她好好解释一下,道个歉,表达自己歉疚的心情。可她始终没来。我想,信是一定带到了,但她还在记恨我。
光阴荏苒,20年弹指一挥间。每当我回忆起这件事时,心里总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是同情,是懊悔,还是负疚?应该说,什么都有。为了一个馒头,险些葬送一个青年的宝贵生命,为了一个馒头,竟毁了一个青年的金色年华。这怨谁呢?怨小陈?怨我?还是怨排长?
小W啊,我的战友!你现在可好?
作者 北京女知青 原在内蒙古古生产建设兵团3师25团
《草原启示录》 199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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