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独特的气息,也融合进了这个地区的日常生活和人文风尚中,古人有云,“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在这里有一种与速度和嘈杂不相干的更为风雅的生活:它只与一个人内心的宁静有序相关。 丽水友人相邀到缙云一游,必到的仙都鼎湖峰之外,印象最深者,松岩、岩下、河阳三村。 壶镇松岩村,是因为百廿间这个古村落闻名于外。壶镇人一说去缙云县城,都说“下缙云”,透着一股子傲气,这是因为壶镇一向是人口稠密的贸易集散地,到现在还是这个县的经济中心。一进入百廿间,但见一重中门、四重边门一字形排列,从正中大门直往里延伸,前、中、后三个大天井层层叠进。每个天井系鹅卵石铺就,排列出福鹿、掌扇等花纹。据说当初建房时这些卵石是一斤米一斤石子换来的,都经过竹筒筛选,大小、色泽都有严格要求。又传说,三个厅的正门平素不开,只在迎接贵客、祭祀、嫁娶时才打开。从大门到后堂须经三厅六门,屋内通廊纵向四条,横向三条,实际有屋九十间。节庆时家家户户在两厢走廊上挂大红灯笼,以致至今还有这样的说法:前厅后堂,夹厢两廊,石子明堂,赛过县堂。
现在的百廿间还有上百户人家杂住,衣食起居古风尚存。在改为村老年协会的活动室门楼厅斑驳的板壁上,贴着一张“祭祀维程公收支账”,落款时间是2010年3月20日,详细注明当年祭祀时每一笔款项的收支明细,陪同的县志办工作人员说,以前村人的冠礼、婚礼、寿礼、丧礼一应仪式都在祠堂举行,还在每年春秋二季进行集体祭拜。
看着板壁上的这张收支明细账,从那些渐渐褪色的墨迹的深处,依稀传出了鼓乐声、爆竹声、宴饮时的笑语时,就好像读着一部描摹人间百态的众声喧哗的小说。第一栏资助名单上的人名都略去了姓氏,同姓同宗,这里再称姓就显得生分了,学通,学周,培心,春娟,培君,堂金,根法,国香,留仙……每一个人名下列着五元、十元、十五元不等的捐资金额。其中有五人,培心、云芳、国洪、志勇、银林,出资金额是二十元,但在其下都用小一号的字标明“带少”,想来当时现场没有如数交足。为什么这五人的出资金额要较村人为多?是按年序和辈分吗?他们又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再次补齐呢?账目上的资助金额总数七百四十元,其下详细所列的开支数,不多不少也是七百四十元,其收支之透明真可谓锱铢必较:纸香银十九元四毛,豆腐三十三元,米四十元,肉一百一十二元,鸡六十元,芹菜五元,花菜十元五毛,豆芽七元,鱼三十七元,笋十八元,油三十元,酒四十元,酱油五元,盐和料酒四元,炮仗七十四元,车费一百一十元,摩托车费十八元,桌碗盆十二元,红纸四毛,赔偿盆二元……
米、油、肉、鱼、鸡,酒和炮仗,是一场祭祀的主料,支出最巨;笋和各种蔬菜,出诸山野,自然花费不多。桌、碗、盆用的是众家的,不足部分外村借用,所以有十二元租赁费,最下面一项赔偿两元的支出,不知是哪个喝醉酒的打碎了还是洗涮时不小心滑落了。那么车费一项支出何来?估计是族里有些老人住到了壶镇或县城,要用车子一一接送吧……
壶镇的古村落,松岩之外还有岩下。岩下得名是因为这个村子依着村后高耸的百丈岩而建。从高处看,村中那些石砌的房屋有如雨后蘑菇,高矮不一。许是年代久远,那些砌屋的石块都已呈深褐色,甚至黑色。这个原始的石寨,咸丰年间曾遭太平军劫掠,屹立至今倒也神奇。村人皆朱姓,据《蒲墟朱氏重建大宗祠记》,这支朱氏系从义乌赤岸迁徙至此,居此已逾千年。 另一个朱氏集居的古村落河阳村,却是迁自中原,河南信阳。因其始祖朱清源读书仕进出身,五代时曾为吴越王钱繆之掌书记,故而自称“义阳望族”,以耕读家风为尚,宋元之际,曾出八个进士,族人建“八士门”以标榜。
河阳村的房子,当地又叫道坛,忽一打量有如北方的四合院,最常见形制为长方形,然北方四合院一般为一层平房,河阳道坛却为二至三层楼房,高高的马头墙、翘檐、粉壁,仍然是南方中国的水墨画打底。与岩下村的粗粝不同,这里到处儒家文化的影子,精雕细刻的瑞兽祥鸟比比皆是,那些徽派建筑的细微之美见诸每一个细节:水池,亭榭,楼房之腿柱、大梁、柱础,天井、铺石和那些吱哑作响的镂空的方格木窗。
河阳朱氏的仕进之梦破灭后,族人把注意力投向了商贾之途。明末清初,这里的竹制土纸名声大盛,及后,他们的生意扩展到了山货、粮食和靛青,河阳朱氏的贩客,不仅走到了周边的金华、兰溪,还远至苏杭一带。而不管他们走多远,每年春秋两季,他们还是会回到河阳祠堂,敬天,祭祖,以至于这个小小的古村,一个朱姓下竟有十六个祠堂。
到河阳村时正是下午五点光景,西斜的阳光给整个村子面西的墙、柱、廊、檐涂上了一层金黄。夕照里的墙垣有着一种惊世的美,然而那美奄忽之间就将沉入黑暗。我想像一千六百年前的谢灵运,当他溯瓯江、逆好溪,离开缙云这一片山地时的心情,“停余舟而淹留,搜缙云之遗迹”(《归途赋》),世间的美,历古今而长在,总有一刻会让我们停下脚步,千余年前的谢灵运停下了,我也停下了。
图片摄影 赵柏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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