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住在篁竹山庄。这个山庄原来是民国某元老的别墅,后来改成一家度假酒店,它位于山腰树林之中,位置隐蔽,非常安静,倒是山脚下有个大众化的度假中心,游泳骑马排球一应俱全,每年的度假季节都相当热闹。 篁竹山庄的饮食起居相当不错,价格也十分昂贵,另外,加之外观陈旧,且缺乏娱乐项目,所以并不吸引年轻人。这里来来往往的大都是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偶尔见到女性,也是脸上脂粉相当可观的半老徐娘。 所以,当那个观察翠鸟的男人一进入我的视野,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看起来相当年轻,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仅从外形上判断,只有三十岁出头罢了。每次都看到他坐在一个视野开阔的树荫下,或者举着望远镜观察着什么,或者喝茶看书。 这里的侍者私下里都称他为“翠鸟先生”,因为他每年这个季节都会到这里来观察翠鸟,大概已经连续四五年了。 有一天,我走到他身边,向他问好。他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朝我微笑点头。 他穿着一套博格纳休闲运动服,态度相当随和。我注意到那架蔡司望远镜,是那种观鸟摄影望远镜,要看清几百米外一只小鸟细小的羽毛是不成问题的,桌上还放着一部长焦相机和一本原版的《亚洲鸟类》。 “这里一定有很多鸟类。”我问。 “是啊,那些是亚洲白鹤。”他指着山头盘旋的一群白鹤说。 “你听那些鸟鸣声,这是棕腹杜鹃鸟的叫声,这里还可以看到大苇莺和斑鸠。”他把望远镜交给我,指着不远处一棵树顶说:“你注意看那边几只斑尾林鸠的飞行方式,先是从树顶起飞,然后用力拍着翅膀一下子升高,再接着就是向下猛冲,这种炫耀性飞行方式,是它在求偶呢。” 在他的指点下,我果然看见了这些为爱情忙碌的林鸠。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这里的翠鸟,宝蓝色的羽毛,红褐色的腹部,长长的嘴。它们的叫声也很独特。”他模仿道:“科欸……科科……” “真是有趣。”我笑着说:“你是研究鸟类的专家吗?” “哪里,我只是一个会计师罢了,观鸟算是我的业余爱好吧。” 后来,我们又聊了些其他的。 几天后,他悄悄地走了。
那次和几个朋友吃饭,聊起在篁竹山度假的情形。 “那真是个好地方,山上植被丰富,古树参天,还有各种鸟类。对了,我在那里就碰到一个每年来观察翠鸟的男人。” “翠鸟?你肯定是翠鸟吗?”席间的一个朋友问。 “当然。那里的人还有喊他‘翠鸟先生’的呢。” 朋友皱着眉道:“这可有些奇怪了,据我所知,那个地方并没有翠鸟。你知道,翠鸟是一种捕食鱼虾的鸟类。那一带并没有湖泊溪河,翠鸟不该在这种地方生活。偶尔有翠鸟经过倒也罢了,每年在这里观察翠鸟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或许是一种从未发现过的新品种吧,可是总觉得不可能。”朋友自言自语道。 我觉得翠鸟先生相当专业,他说的应该没错,回去后忍不住打电话给当地自然博物馆的鸟类专家,得到的回答很肯定,也让我很吃惊。他说:“这个地区的翠鸟有3属5种,但在篁竹山绝对没有翠鸟。” 那为什么会有一个男人在没有翠鸟的地方,每年观察翠鸟呢?
春天的篁竹山是最美的。成片的凤尾竹被风吹过如波浪般起伏,珊瑚朴偶尔坠落的叶子,仿佛和着海菲兹的小提琴调子摇摇摆摆往下飘,成群的白鹤在树上跳跃舞蹈。 站在山腰往下看,可以看到山底度假村热闹非凡。相比之下,山庄就显得太安静了。 那个观察翠鸟的男人也在这个时候来到了篁竹山庄,如时钟一样准时,让人感觉他像是自鸣钟里整点时吐出的打鸣布谷鸟。 他的生活仍然一成不变,每天用望远镜观鸟,或喝茶看书。 “你还记得我吗?”我上前问。 他看着我笑道:“当然,那次我们聊得相当开心。” 我们又聊了其他一些事情,但心里一直在犹豫是否该问他关于翠鸟的事。总觉得有些唐突,可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你在这里真的看到了翠鸟?”我问。 他显得很吃惊,有些犹豫:“……是啊,怎么了?” “可是据说,翠鸟是一种生活在湖边或者溪水边的鸟,这里的环境就像写字楼对长跑运动员一样,不太适合。” “……总有路过吧,就像运动员到写字楼去找女朋友也未尝不可。”他显得有些紧张。 之后他开始沉默不语,向我告辞。 晚饭的时候,看到他若有所思地吃着牛排,餐刀仿佛是切在米其林轮胎上,边上的白苏维翁葡萄酒一口未动。 吃完饭在餐厅门口,他赶上我说:“请你喝一杯,如何。”
4
酒吧里只有我们两人。 “我一直想把这件事告诉朋友,可是我想他们一定觉得我过于古怪,现在你既然问起这件事情,我就对你说说吧,至于你怎么看我,我觉得也不太重要。” 于是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蕙是我大学低两届的校友,同在一个社团。她属于聪明漂亮有很多人追求的那种,那时尽管喜欢她,可要我拿出过五关斩六将的信心和勇气来实在是没有的。就这样默默过了四年,毕业后我去了英国拿了基金管理的学位回国,有人替我介绍女友,一见面居然是她。于是我们便发展顺利,很快结了婚。 蕙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旦结婚,马上把以前那些小固执收拾起来。我的事业慢慢起色,而她也辞了工作专心做了家庭主妇。总之一切都不错,虽然两人爱好上有不同,但也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可是差不多五六年之后,婚姻的倦怠感就悄悄袭来。 我说的只是倦怠罢了,并不是指不喜欢对方,或者对婚姻之外的事物的憧憬。每年她的生日或结婚纪念日,我照例会送她名牌包包或者首饰,可常常会想不起前次送的是哪一款,早有重复也未可知。惠每次收到礼物都很高兴,但我发现她对这些其实并无兴趣。每年我们也会出去度假,每次旅行的经过实在相似,虽然还算愉快,但回忆起来常常互相混淆。 蕙显然也有些闷。我开始鼓励她多出去走走,找找老同学或去商场购购物,如果有个轻松的工作想去上班亦无不可。 有一次,她参加了大学的同学会,回来后非常高兴,说那些同学还是那么有趣。后来便常常出门,并且恢复了婚前对购买漂亮衣服和化妆品的爱好。 渐渐她仿佛换了一个人,每次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 当那些信用卡消费账单寄到我的公司时,我常常会呆呆地看着那些单子。你不要误会,倒并不是因为钱的缘故,那点钱也不算什么,一方面,我为她重新找到生活乐趣高兴,一方面,却有一些东西让我隐隐烦恼。 终于有一天,她对我说要和同学一起出去度假,大概一周时间。结婚后我们从没有分开这么久过。 我从浴室出来,听到她在电话里开心地和对方聊着什么,不时发出愉悦的笑声,她发现我出来,赶紧把电话给挂了。 这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个让自己也很吃惊的念头冒出来。这件事说起来实在是羞耻,就是调查自己的妻子,这几乎不是一个正常人干的事情。你一定以为我是一个嫉妒心极强的人,可事实并非如此,与其说嫉妒不如说好奇,想把事情搞个清楚。 我打听清楚她去了篁竹山的度假村,并查询到那里的半山腰上有一家酒店。我先行去了那里查看,发现从这个位置观察真是绝佳的角度,并且人还很少,于是预订了房间,又购置了蔡司望远镜。等蕙出发后,我就去了篁竹山庄。
5
整天拿着一架望远镜东张西望未免太过招摇,所以事先买了些鸟类杂志,谎称自己是观鸟爱好者。当有人问起时,便随口称这里的翠鸟特别可爱。周围的人居然信以为真。 从这里看山脚的度假村可真一清二楚,可是要找到目标也并不容易,辛苦了半天,居然没有收获。第二天上午,当我用望远镜扫过游泳池的时候,我猛然瞥见她的身影,赶紧回转视线,调整焦距。 在望远镜里,可以清楚地看见蕙了。
在那个圆形的视野里,她比我所见到的任何时候都要动人,我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起来,这是从我认识她以来从没有过的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少年在偷窥他暗恋已久的女子,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我微调着焦距,只见她穿着一件宝蓝色的游泳衣,身材是那么匀称,湿润的头发搭在脸上,五官无一不让人心动,她跃入水中,像鱼一样滑行,她游泳的身姿是如此优美,奇怪自己从前竟未发现。 忽然间,她离开了镜头,我急切地寻找着,浑身不安,直到她再次进入视线。 我沉迷在望远镜的镜头前,就这样过了整整四天。只要看到她,我就会呼吸急促,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如果找不到她,我又会像犯了鸦片瘾一样,浑身难受,这真是一种煎熬。 蕙的确是和一帮同学一起来度假的,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发生。不过我觉得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即便她真有什么,这和自己暗中偷窥的罪恶比起来,和自己这么多年对她的忽略比起来,是多么微不足道。 需要被原谅的是自己。 在这800码外,自己重新深深地迷恋上她。那镜头仿佛是宇宙的虫洞,把我折叠到她的身边,我贪婪地看着她的一切:她说话的样子,她喝饮料的样子,她打球的样子,她骑马的样子…… 在蕙要回来的前一天,我便退了房,匆匆下山。等到蕙回家的那个晚上,见到她我就像河底奔跑的河马一样欢快。我隆重地把亲手做的美食一件一件从厨房里端出来。 “度假玩得可开心?”我问。 她点点头,靠着我肩说:“真是奇怪,只是离开了一周,恋爱的时候也没见你对我这么好啊。”
6
接下来,我和蕙差不多沉溺在新婚般的幸福中,诸神都会嫉妒我们这样的甜蜜。 她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只有上帝知道这个秘密。 当上帝得知我喜欢在800码以外观察自己的爱人时,决定给我一个更远的距离。
蕙是在高速公路上出的车祸,起因是边上一辆卡车司机在看一个发错的短信分了神。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同车的另三人只是受伤罢了,而她却受到致命的撞击。医生说,她是在瞬间死亡的,所以并不会有多大痛苦。 生活仿佛是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虽然在海底,却是那样空空荡荡,一个人睡在床上彻夜难眠,如同乘坐在有裂缝的喷气飞机里,空气一点一点泄漏,最后失去控制一头栽落。 我抚摸着蔡司望远镜,回忆着我曾见到的一切。可是即使有哈勃望远镜也无济于事,这样的距离只是存在想象中。 我又一次来到了篁竹山庄,为什么来这里,实在也说不上,自己仿佛是个提线木偶,被拉扯到了这里。我在上次的位置拿着望远镜漫无目的地看着,当我看到熟悉的泳池、球场时,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大约第三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当我用望远镜扫过那碧蓝的游泳池时,突然跳入眼帘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当时几乎要昏过去。在游泳池里,有一个穿宝蓝色泳衣的女子在游泳,她的身材、肤色、发型,甚至是游泳的姿势以及那件泳衣的式样都和蕙一模一样。 我使劲眨巴眼睛,她确确实实存在。她大约来来回回游了十圈,便往岸上走,就连走路的姿势也和蕙一样,最后消失在建筑物后。 接下来我天天在那里等着,期望看到蕙或者那个和蕙极像的女子出现,可是从那天后再也没见过她。 太想念一个人看花眼的事情也是有的,可是当时所见的确很真切。 后来我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希望能再次看到她。因为借口观鸟的缘故,所以对鸟的知识也会留意。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这里其实根本不会有翠鸟出没,当时顺口编的谎言,居然是个绝大错误。可是我却不愿放弃这个说法,因为心里隐隐有一个愿望,希望看到那些根本不可能看到的东西。
7
山腰下的竹林翻滚着,不时传来清脆的鸟鸣。那些林鸠笔直地飞向天空,在空中做着漂亮的翻滚,追逐着它们的爱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行为太过于古怪了。”他问。 我摇摇头说:“差不多也是可以理解的,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迷宫,谁能说得清楚呢。” “常常觉得自己像是被甩到太空的宇航员,眼睁睁地看着离空间站越飘越远,却一点力气都用不上。不过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只有通过望远镜才能发现自己真正所爱呢?” “你一直是很爱她的,只不过需要一个距离或环境释放这种感觉。”我说:“很多时候,不能触摸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假如你长着一双800码长的手,结果可能又会不一样。” “也许吧,只是她知道这一切的话,不知是否会原谅我。” “被爱的人注视也不算是坏事吧。”我问道:“‘她’后来还出现过吗?” “没有,只有那一次。惠的的确确在我眼前再次出现,不可思议,但是再也没有出现过,真希望能再次见到她。”男子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是我总觉得,她正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看着我,如同我那年在山上看着她。” 我向着山脚望去,一群飞鸟从空中滑过,微风包裹着万物生长的气息迎面吹来。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我看见一只小鸟,它有着宝蓝色的羽毛,红褐色的腹部,长长的嘴,像阿兹特克国王一样招摇,它在树上“科欸……科科……”地叫着,瞪着眼睛看着我,忽然张开双翼纵身一跃,像箭一样飞向远方……
插图/陈兴兴 照片提供/东岳
2014年04月20日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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