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生计的关系,常接触各式文化老人,时间长了,不经意间竟发现,其中的某些长寿者,居然是不“养生”的。
新加坡艺术大家林祥雄七十岁了,不仅习惯坐红眼飞机往来东南亚与内地,还每餐喝酒吃肉,作为席上通常的最年长的那位,觥筹交错时始终来者不拒且红光满面,只有他的一头银发在一群正值盛年的访友间略显扎眼了。
1930年出生的戴铁郎,曾执导了经典动画片《黑猫警长》,水墨动画《小蝌蚪找妈妈》里所有的金鱼也都是他画的,马上就要84岁了,还一脸诚恳地向来访者说明,自己就是喜欢可乐和冰淇淋,“每次人家请客,酒我不喝的,茶我也不喝的,他们现在都知道,一请客了,就给我准备冰淇淋或者冰可乐。”
我遇到的另一位酷爱冰可乐的文化老人是大翻译家何兆武,诸如“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通过一场革命或许很可以实现推翻个人专制以及贪婪心和权势欲的压迫,但却决不能实现思想方式的真正改革;而新的偏见也正如旧的一样,将会成为驾驭缺少思想的广大人群的圈套”, “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以及 “指导整个社会体系并规划全部社会生活,在逻辑上就是不可能的事” 等等西方思想大师广为征引的名言隽语都出自他的移译,想不到吧,站在如此众多哲人的肩上的何老先生,其养生理念甚至不如一个常看电视的寻常北京大爷,采访他时,先生吩咐家里的小阿姨从冰箱里取出一大瓶可乐,我连忙推辞说这个太凉对牙齿也不好,没想到年过九旬的他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还告诉我说,腿脚好那阵儿还迷上了附近的一家比萨店,“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凭证半价嘛,”显然,他很得意这靠时光赚取的福利。言语间可以发觉老人最不屑养生,“为了多活几年,就要勉强自己十几年,太刻意了。我从来不锻炼。吃素,那是因为在年轻时忽然就不想吃肉了。”
翻译家何兆武 问题来了,“不养生”的这些老人们又何以健康且长寿呢?
事实上,长寿的他们,都曾无限接近过“死亡”。
戴铁郎的父亲是老地下党,曾被日本人抓去过,没想到新中国成立后不久,潘汉年出事了,他爸爸是潘汉年的手下,自然要受审查,23岁进美影厂的他,因为种种原因,主要是出身问题,一直到50岁才正式被宣布成为导演,其间的艰辛苦楚一如死过一回了。
少年多难的林祥雄则告诉笔者,是母亲以自己的死换来他去往南洋求生的船票。1985年,离别三十年后林祥雄首回潮州故里。母亲惨死其间的茅屋依旧。出身望族的两个姐姐已是完全听不懂普通话的乡间老妪,在母亲遗像前姐弟无语,只剩悲声。
何兆武老人一生更是目击了太多的凄惨。他的三姐新中国成立前是地下党,“文革”时被说成是特务,结果得了精神病,不久便去世了。他的妹妹上世纪50年代拔白旗时受命批判两位老先生,不久政策又翻转过来,想不通的她自杀了。他和夫人相识于西南联大。先生受邀赴德国讲学时,夫人在国内摔了一次,继之后遗症神志不清,他回国后的一年冬天,不慎摔倒入院,就在同时夫人也罹患重症,结婚五十年的他们竟天人永隔,没能见最后一面。
一位长者对我说过,当你与死亡打过照面后反身向前且还有微笑的能力时, 你们相遇之前的岁月就被清空洗白了,换句话说,你有了一段偷得的时光,于是,从你与“死亡”遭遇的那一刻起,“老去”变成了“老来”,生命的起止有时就是因由这样简单的举念。而那些八九十岁还迷恋可乐的人们,孩子似的“不养生”,也孩子似的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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