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在一片又一片玉米地里,阳光早已撕裂了我的皮肤,好不容易找到一片真正的树荫,赶紧停下来大口喘气,再大口喝水。惊喜地发现手机信号良好,然后给女朋友发短消息,一点也不夸张地报告:今天在野外勘测又走了十里路,翻了两座山,过了三条沟;因为在裸露的山头和悬崖边架设仪器,所以不可避免地在一周之内第二次被太阳晒掉皮。不多时,安慰的话语随着短信提示音从手机屏幕上跃入眼帘,这种仅次于空调与冷饮的安慰在原始与焦灼的山野中已经是一种奢求。
中午在老乡家吃饭,有人抱怨桌上八碗菜六个都是回锅肉,然后提出今天谁先收工下山谁就负责今晚的夜啤酒、按摩等等。合理的要求立刻得到了广大同伴的回应,嘶哑的声音忽然有了湿润的成分,居然还有人有精神深入探讨“等等”包括哪些内容。
天黑的时候,回到旅馆的人都只有洗澡的力气,睡死在床上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心里对中午的安排表示遗憾。
父亲在电话里对我连续一周如此过早就寝入睡继续表示惊奇。我告诉他我这一个礼拜已经把这一辈子的苦都吃过了。其实我还不是很想睡觉,但是我知道老头子接下来要说什么,所以我装出比现状还要疲惫不堪的语气十分抱歉地挂上了电话。
但是挂上电话,我觉得我依然能听到他在说什么:无非就是他的青春无悔;无非就是他上山下乡的八年经历;无非就是因为他的经历从而对我寄予无限的关怀和希望。
这些话听了二十几年,他一个人要这么跟我说,他跟母亲两个人也要这么跟我说,他和他的同学、战友都要这么跟我说,而且不仅仅对我,还对和我同辈的这一代人。
说到我所接触的知青后代,那些与我同龄的亲戚、朋友、同学,大多已经对父辈时常讲述的知青经历感到麻木,甚至是抵触。
我经常对父亲说,别以为我还关心你们的知青经历是因为我有什么狗屁的历史使命感、责任感,我只是因为我们这一代的大多数人已经不关心你们的“青春无悔”而觉得我关心一下会使自己比较“另”(另类)。也许只有这样偏激地追求个性化,才觉得自己不会被现实与社会所同化。
父亲不到17岁就下乡了。
想一想如果是自己在那个年龄,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一个男孩子,要坐5天车,然后背着巨大而沉重的行囊徒步十几公里走到驻扎地,然后扛着农具在农场或荒山上干活。然后一连八年都在这样的农场生活,没有垃圾食品,没有网络,没有大型超市和步行街,就连听一首张靓颖的外语歌曲都是作风问题,工作一天下来只能吃传说中的忆苦饭,没有夜啤酒没有浴足城,那可怎么活呀?
就在2003年年初,我随父母回到了那片承载他们记忆与情感的红土地,亲临现场听、看和触摸到他们曾经描述的环境与生活。那是他们离开农场25年之后第一次回到他们的第二故乡。套用一句恶俗的电影台词:农场拥有他们,他们总有一天会回到农场。
回去农场的那几天,我白天穿梭在橡胶林子里,装模作样地拿着割胶工具,尽量摆出多一点pose(姿势)照相,晚上就坐在连队的操场里仰望纯净的天空,一边数星星一边调侃父母当年恋爱竟然也能有如此环境,当真浪漫得让现今所有年轻人嫉妒得往死里去。可惜,如果山角有一家大型购物超市,有一家网吧,再有一家洋快餐店,那就更完美了。
在农场的时候,每走过一个记忆点,父亲总要或多或少做出一番讲解,当年这里发生过什么,他在这里做过什么。我站在那片与我的血缘息息相关的土地上,忽然发现自己从未如此强烈地愿意去相信父亲所有近乎于传奇的经历。我仿佛亲眼看到了年轻瘦弱的父亲翻过棺材山、奶头峰,挑着一百斤白糖往返几十里,最后躺下来三天都没能起床的情景。
我离开农场后,经常回忆起父亲与留守农场的知青相聚一堂的景况:他们在饭桌间、酒席上的拥抱、痛哭、流涕和互诉衷肠,从白天一直到深夜说不完的龙门阵。那种场面、那种情感让我终于有勇气痛痛快快、彻彻底底地鄙视时下流行的韩剧中自以为是的煽情了。
我不敢说我是真的理解了他们的那份情感,但无可怀疑地是我被这份情感所感动,所震撼。那一夜依然星光灿烂,他们不是矫情恶俗的装腔作势,而是在历史天空下人性表达的真情痕迹。
出差前的一个月,父亲的战友拿来一张碟片,是某个电视台做的知青专题节目。母亲说那天下午,也如往日般有许多电话催父亲去参加牌局,但结果父亲破天荒推掉了牌友之约,腆着啤酒肚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地坐在电视机前看了几个小时,叹息了无数次。然后,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别的战友说自己这里有这么一盘碟子。
我毫不怀疑那张碟片内容所能产生的巨大威力。我刻薄地说一句,父亲于工作,于家庭残留的责任感除了他的家庭教育,完全要归结于他的知青经历和此后残留的知青情结。
出差前,父亲不胜其烦地说他当初比我还年轻的时候如何如何辛苦地劳动,在荒山上走一天连个会动的东西都看不见;当我出差在外,电话里又对我的抱怨不屑一顾,因为早在比我现在更年轻的时候他已经怎么怎么样了。
幸好我早已学会并已习惯如何在他滔滔不绝地说教之前怎样回避或者怎样委婉地挂上电话。
相对于安静的母亲,父亲对知青时代的过多回忆显然让人感到审美疲劳。母亲对于知青岁月的回忆本来不亚于父亲,但是母亲总是把展示口才的机会让给父亲,只是她没有想到生下如我这般叛逆的家伙,没有对自己的父亲产生盲目的个人崇拜。我知道在知青家庭中有很大一群人跟我的父亲一样,习惯于回忆自己的青春岁月,习惯于在子女面前一千遍一万遍地唏嘘叹息。所以我更愿意关心像母亲这样常常对知青岁月的评价惜字如金的少数派报告。
比如说父亲总是说自己以前在连队里多么不得了,经常聚会的老战友也总向我称赞父亲以前在连队里的英姿飒爽,整个就是一个十项全能,拿今天的话说就是个实力派超人气偶像。
每每有人如此公开称赞我父亲的时候,母亲总是很安静,时不时还要背过身告诉我,父亲在知青岁月里的确是属于“极品”的那一种男人。
就是这样“极品”的男人,却也要煞费苦心去追求我的母亲,我只能对那些九霄云外的溢美之辞表示怀疑。至于传说中万里挑一的“极品”,很显然,我父亲不是,我母亲才是。
在母亲讲述的极少的知青往事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16岁下乡,1971年6月30日在耿马下车后背着背包走了十几公里到团部。那样娇小的身躯是以怎样的力量坚持负重走下那十几公里山路?母亲说当时她们兴高采烈地下车,刚刚务农回来的知青懒散地站在山路两侧,没有热烈欢迎,那些人都像终于得到了心理平衡一样向她们发出嘲笑:你们这些瓜娃子(傻瓜),你们遭骗了!
一次母亲在山上挖坑,突然天降暴雨,16岁的女孩子本来就完不成连里下达的任务,老天爷又助纣为虐,结果母亲只有在雨中大哭。父亲说那天是他把母亲接下山的,好像这就是一段美好姻缘的红线绳头。我听信父亲这段描述至少十余年,直到前些日子和母亲一起看那张碟子时说起,才知道接母亲下山的另有其人。事实一出,我反倒还不好说父亲什么好,回忆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增加美感,变得远离事实。大概从父亲的主观意愿上还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绅士风度以及这场婚姻表现出的浪漫情愫。然而事实却是如此无情,经多名父亲战友证实,父亲和母亲的正式交往还在发生这件事的好几年后。
也许知青的整体回忆正如同父亲关于和母亲交往的回忆一样,为了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以及证明所经历的历史的价值,回忆发生了不可避免的错位。而这种错位的回忆成为他们人生的一部分,与他们经历的历史交融、混杂、搅拌、同化、沉淀,最终成为他们自己,装点着他们并不辉煌,并不浪漫,并不传奇,反而是充满着枯涩、痛苦、烦闷、辛酸的前生,照耀着他们已近迟暮的、包含着遗憾和忧伤的人生的最后路程。
母亲从小教育我,牺牲的是烈士,活着的是英雄。而且母亲属于根正苗红那一派,不知道犯了哪根筋也会去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母亲跟我说她当初老实巴交地在荒山野岭拖着弱小的身躯跟恶劣的自然条件抗争的时候,我很难把这些经历跟她平日里对我的教导联系起来。
我问母亲她劳动的时候我父亲在做什么,她说我父亲在主持工作,在开会,还给她偷会议桌上的瓜子和油炸花生米。
我立刻站起来表示:真希望昨日重现——原来那个时候只要几小包瓜子、油炸花生米就能骗到如此美丽善良的姑娘!再看看父母的定情信物,不过就是一口手工打造的木头箱子。
我当着父亲的面对母亲说,妈,你应该把肠子都悔青了吧,就这点儿破东西都让你昏了头,太不应该了?我上缴全月工资有些人都还不给我好脸色看。
母亲连声说,大意了,大意了,只怪“土匪”太狡猾。
我突然发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爱,一代人更有一代人的爱的方式。时光无法倒流,让我去理解我的父亲母亲,谈何容易?
我依然在野外作业,是21世纪的天空了,时间已经远离父母的知青时代整整30年了。
父亲又打来电话鼓舞士气,一样的陈词滥调,什么读多少书不如走多少路,说什么此次外出勘察对我的认知有大大的帮助。我赶忙表示要进入信号盲区,有什么要紧的以后再说。
结果我倒先想到了些要紧的,我大脑发热,口无遮拦:你完全应该向你的同辈们学习,远的不说,就说邓贤叔叔,虽然他写了《中国知青梦终结》,但还在耕耘别的作品,张清聪叔叔一直都在从事艺术研究,最时尚的还是创办了知青网站的进勇叔叔,你看看他们,还不是人过中年,但是他们就比你活泼可爱多了!
父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我也沉默了良久。我们似乎隔着30年的时空在对话,尽管我们互相能听懂对方的语言,但我们似乎无法真正懂得对方的意思。就在这一刹那,我说出了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段话:老爹,我出门在外你和妈大可放心,我身上流的是你们的血,我是知青的后代,我们现在吃的这点苦跟你们完全没得比,只能算是一次小小的锻炼。张清聪叔叔不是说,“我们自己一定要强”,老爹你放心,儿子也一定会比你们强。
挂断电话,意味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拿出步话机大声说道:今天晚上要去洗脚的就吱一声,我反正一定要去,再不去人就要死了,通话完毕。
话音刚落,步话机里就传来迫不及待的“吱吱”声,声音迅速在山谷里回荡开来……
2013-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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