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那天，传国哥到村西的小山上祭祖，不小心点燃了山上的茅草。眼见得火势越来越旺，他用脚去踩火头，差点没把脚上的皮鞋烧掉。急得他直着喉咙冲村里呼喊：“打火啊！打火啊！”要在往常，听到打火的叫喊声，村子里的青壮年马上就会拿着竹扫帚，一起冲上去把火扑灭。但这天，传国哥喊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人上山帮忙。村子里只有老太太和小孩子，几乎半个劳力都没有，只好听任那火在山上横行，一直烧到绿树的边上才消停。

      每年春秋两季，我都会回到大别山余麓的这个小村子度假。村子里没什么人，除了偶尔开着农用车前来叫卖杂货的小贩，这里几乎没有访客。清晨很早，公鸡的啼鸣和各种鸟儿的唧唧喳喳声就会把我叫醒。整个漫长的白天，我就在小山、树林和附近的河堤上漫游，呼吸着土地和草木熟悉的气息，对着远处的青山出神。母亲有时会对我说：村子里好无聊吧？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要不是有一群鸡，我都要无聊死了。我对着母亲笑，心里的话却从不曾说出口。她不知道的是，我这个浪迹在大城市里的人，唯一的渴望就是贴近大地。除了寂静和无聊，我不再欢喜别的。

 

      十多年前，父亲和母亲住在县城里，就在吵闹的火车站边上。他们和我商量，想把老家的旧房子连同屋基卖掉，大概能卖三千来块钱。我一听就很着急，表示反对。但父亲说，土砖盖的房子长时间没人住，自己就会浪败，最后会垮掉。我看他们卖房的想法很坚定，不得已祭出了大招。我编了一个谎，告诉母亲说，我在白云寺找一个高明的道士算过命，道士说，我之所以能够考上大学、混在北京，全靠老家的风水帮忙。如果他们卖掉了这个屋基，我的风水就没了。母亲听说这话，从此断了卖房的念头。那些年里，听任房子周围杂草长得一人多高，月季花开得疯狂寂寞，两栋老房子却始终立在那里，守护着我的一丝私心和痴念。

      后来的某一天，父母亲忽然又想从县城搬回乡下，还想翻盖老房子。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把需要的钱给了他们。等我再回去时，一幢簇新的徽派建筑代替了过去的旧砖房。那时候，附近的人们都已经热衷于盖那种丑八怪似的楼房，猛地看到这样一座气度不凡的平房，多少都有些吃惊，于是想当然地把它叫作四合院。唯一让我感到惋惜的是，父亲为了在房子前建一个菜园，砍掉了两棵树，一棵是长年在我记忆中弥漫浓郁香气的苦橙，另一棵是我手栽的法桐。但那棵姿态雍容的桂花树，还是幸存了下来。去年秋天，赶在桂花盛开的时节，我带着老婆和女儿回了老家，终于闻到了桂花的香味。对我而言，它就像一场美妙无比的灭顶之灾。

 

      乡愁于我而言，从来都不是一首新词。上大学的时候，夜里能听见西直门火车站的汽笛声，那声音每每让我流泪。虽然每一次回到故乡，总觉得那里的一切都在变小，但土地深处总有某种莫可名状的事物给我安慰。当我枯寂时，它让我丰盈。当我疲倦时，它给我注入生机。当我伤心欲狂时，它让我顺服安静。当我衰弱时，它让我满血满魔。唯一能让我想通的原因是，在我年少负笈离乡时，一定忘了把自己的根放进行囊，而是把它遗失在了土地里。而所谓乡愁，只不过一棵浪游的大树想和自己的根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