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邮件,保存文件,叮嘱完明天的事情,约好后天上午的会谈,下班了。
走出办公室,走在东直门内大街上,夕阳正好,雾霾很轻,看见一家花店门口摆满了含羞草,那一瞬间在心里决定:走路回家。背着双肩包,沿着人行道匀速向前,今天穿着一双软底的皮鞋,步行正好。
走过雍和宫时,桥下的公交车站人头攒动,衣着光鲜的白领们挤在狭窄的站台上,动作一致地扭头望着西边,仔细辨认着自己回家的公车。走过安定门时,天边淡淡的晚霞慢慢舒展开来,有小贩开着改装过的电动三轮车逆向而行,三轮车的马达声刺耳得让人侧目。走过鼓楼桥时,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路边的小花园广场里有老大妈在笨拙起舞,舞曲是不熟悉的歌手演绎的王洛宾。走过德胜门时,有一对情侣坐在车的前排拥吻,车门开着,男生把一只脚伸到车外,车的大灯开着双闪不停眨眼。走过积水潭桥时,站在红灯的路口,我的后背全是汗水,额头也微微冒汗,二环路上永远车水马龙,所有的引擎声喇叭声在耳畔滚滚而过,像全世界的喧嚣和烦恼集结在此。我抬起了头。
夜空中有一颗星星,就在我头顶略偏西南的位置,背负着青天,孤悬于这人间城郭之上。那一瞬间,我的心澄净下来,耳畔所有的聒噪都飘摇而去。雾霾的北京,看不到故乡那样的星空,但是我在这一刻知道,我在这星空的注视下。
我曾在这星空下行走。
童年时,我不止一次在父亲的带领下,在黑暗的野外赶路。我们要从大堰塘走回二十里外的忠路家中,那个名为大堰塘的遥远山村,是父亲出生的地方,他在那里得到生命最初的养料。山间夜色深沉,抬头便能看见天空中璀璨的群星。星斗阑干,交辉棋布,照耀和带领我们前行。
我常常恐惧于远处山湾里闪烁的磷火,父亲便不断讲故事转移我的注意力。一路上他讲着古希腊的传说,那些大德无言,那些披荆斩棘,那些爱与正义,仿佛就发生在这星光之下、头顶之上。父亲让我解开胸前所有的扣子,教导我说敞开胸怀行走,路上的鬼魅们也会为我们让路。我们大步流星地前行,两片衣襟在夜风中飘扬,像猎猎的战旗。
父亲去世后,我们将他安葬在大堰塘的山上。在我的故乡,在那遥远的土家边镇,流淌着古老的生死传说:人在弥留之际,灵魂会翻山越岭,去一步步收回此生奔徙与流浪的足迹。也唯有如此,才能安息于故土。大堰塘是父亲出生的地方,我们期待他在另一个世界收回足迹的时候,能够少走一些路。可是我呢?像我这般千山万水的远行者,家山如梦,巫陵一啸,今生怕是回不到故乡了。
土家前辈黄永玉先生说得好,回不到故乡的人,只有战死沙场。
我只好继续行走。许多年后,我第一次去到希腊,坐在爱琴海边的浩渺星空下,站在奥林匹亚山的灿烂星空下,我都一遍又一遍想起故乡的星空,想起那些夜行路上父亲讲的故事。我在爱琴海畔逐次解开胸前所有的扣子,甩开双臂,阔步向前,就像童年的夜风依旧吹拂在心田。
我清楚地听见与黑暗同行的记忆从身体中穿透而过。
行走,暗藏着远方的未知。黑夜,意味着时间的秘密。
上学时,时常和同学一起在山里的夜路行走。为了抵御恐惧,我们在黑夜里大声说话,谈论班级里那些香草美人或者疏落意象。那些话语没有主题,甚至没有逻辑,我们只需要有声音伴随我们前行。那些长短句子,和那些往事中的黑夜行走一样,像是生命中秘而不宣的暗语,深一脚,浅一脚,蹒跚而过。山路多憩,每次驻足,我都在心中一边忐忑,一边感叹,那夜的星空真美。
现在的我,蜗居在一座繁华快捷的城市里,出行以车代步,懒惰得渐渐不适应走遥远的路,也让我不再在路途上盘存尘封的记忆。感谢今夜的星光,我被尘芥蒙蔽的双眼还能仰望,我依然在这渺渺星光下行走,走向远方。
那些星空下的行走,像是生命中所有抽象体验的现实注脚。我把记忆寄存在每一步路途中,那些对于终点无尽的想象与期待,那些对于行走无边的感念与铭记,和我的生命里许多的悲欢故事一般,都像年少心情的断章残片,只有那些温柔得足以拈起星光的手,才能够摸索到衔接其中的密码连环。
人在世间行走,记忆是唯一的行李。
配图:北京知青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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