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坡旧事》沈博爱著  语文出版社2013年10月版
 

      沈博爱的《蹉跎坡旧事》，是一部平民经历的当代史。在其年逾古稀之后写出的这部著作中，个人的沉痛经历，湖南乡村大半个世纪经历的巨变，中国社会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谓尽在其中。

      “蹉跎”，意指光阴白白地逝去。作者以“蹉跎坡”命名自己所筑居所的所在地，并以此为书名，显然大有深意。沈博爱生于1936年。在其七十余年的生命中，为生存而艰苦劳作，以戴罪之身求脱离苦海的曲折坎坷，占据了其自传的大半部分。在宏大叙事的官方历史中，生命个体的惨痛经历，往往被历史阶段和政治局势、社会形势等阔大主题所遮蔽。作为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成了被忽视的无名者。正因如此，沈博爱的个体历史有其不可替代的意义和价值——它既是一介平民对自己被权力所折腾的血泪控诉，更为无数的逝者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这声音凄厉，它凝聚着无数平民所经历的痛苦；这声音铿锵，它蕴含着中国人历经曲折坎坷，追求美好生活的百折不回；这声音深沉，它搅和着数十年的艰辛和欢乐，这声音平和，它有着阅尽世事后的冷静和苍凉。

 

      在沈博爱笔下，湖南的乡村有着历史惯性所形成的自发秩序。在1949年之前，尽管历经战乱、匪祸，但是，这种乡村秩序的基本形态依然顽固保存。对那时农民而言，传宗接代显然是其延续香火的核心方式。沈博爱生下才113天，就被以12块大洋有偿出继给后来养育他的祖父母，之后由祖父母养大、求学、升学。

      正如人们所熟知的那样，乡村知识分子在乡土社会有着特殊的声望。1945年抗战前夕，陈闲僧以一篇光彩照人的四六骈文呈递给乡长喻科贤，使得后者采取了一些爱民措施。而解放后，他却被清查出来，在湖南省第一监狱新生火柴厂劳改。以作者在书中所述，和尚，当过匪兵的农民，国民党时代依仗权力横行霸道的土豪，甚至包括沈博爱授业一个星期的启蒙老师潘魁吾……在1949年之后，莫不被镇压和整肃。作者笔下充满温情的湖南乡村民俗，后来也渐次被革命的新伦理所取代或冲击而弱化。基本的生存方式，也不得不改变。湖南解放前夕，祖父挑着祖母纺织出来的四十匹土布，先到浏阳，但无人敢进货；之后挑到40华里外的大瑶镇，遭遇也是一样。祖父只得雇了挑夫，挑到江西上栗，低价卖出，换来了一扎一扎的金圆券。几天之后，这些金圆券变得一钱不值，土改时，被怕惹麻烦的祖母烧成了灰。此番经历，足以让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新中国成立后，很多重要的历史事件，都作用于底层社会，在作者笔下都有体现。

      土改（76页）：支前委的雪坛子、操胖子、全道士和壁天经等都被关进仓房，戴委员被从老家抓获，用铁丝穿过双掌虎叉。其他的土豪绅士等浮头鱼，都被一网打尽。

      镇反：熬不过酷刑或因恐惧而自杀者不在少数。凡管祀会的，做生意的，当房长的，或游手好闲的，偷鸡摸狗的，装神弄鬼的，嫖赌逍遥的……都在琢磨着自己的未来。“我明白了，镇反就是镇压，就是打出头鸟，就是捉浮头鱼，就是杀鸡儆猴，就是铲除拦路虎。”

      反右：作者沈博爱因为组织读书会，被划为右派分子，并被逮捕，劳改五年。其后妻子离婚，女儿病死，祖父去世。

      大饥荒：沈博爱在劳改时，和其他犯人甚至管教人员一起忍饥挨饿，吃双蒸饭。

 

      社教（四清）：重新成家的沈博爱跟着妻子做裁缝，接受了缝制语录袋的任务，还发挥特长，画了七八天毛泽东像。

      “文革”：作为五类分子中的知识青年在洞庭水库筑堤坝，被陪斗示众，集中开改造学习会，并受到“红火钳夹睾子”的威胁。后来，因为“拉拢干部”被批斗。

      拨乱反正：1978年被摘掉右派帽子，恢复公办教师的身份。

      改革开放：1982年分田到户搞单干，当年获得大丰收。

      毫不夸张地说，本书以个人视角写自己的命运沉浮，同时也展现了时代变迁。而作者笔下对于湖南民俗的描述，更具有文化史的价值和意义。而中国人历经劫难，社会开放后爆发出的勃勃生机，尤为让人赞叹。最为重要的是，沈博爱的个人史书写，有力弥补了官修史书的严重不足，以及宏大叙事中被淹没的个体，展示了个人在国运中的沉浮，命运被操纵所带来的巨大灾难。唯有铭记这些，建构一个良好的制度，才能让这一切不再重来——显然，这也是作者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