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 暗示
1935年1月18日,鲁迅在给郑振铎的信中写道:
在同一版上,涂以各种颜色.我想是两种颜色接合之处.总不免有些混合的.因为两面俱湿.必至于交沁。倘若界限分明.就那恐怕还是印好几回,不过版却不妨只有一块,只是用笔分涂几回罢了……
又曾见E·MUNCK之两色木板,乃此版本可以挖成两块.分别涂色之后,拼起来再印的。
这里所说的E·MUNCK,中文译为蒙克,乃挪威画家。其作品多是惊恐、灰暗、变形的东西。有人把他当成存在主义的艺术人,认为在其内心表达的是克尔凯郭尔相近的东西。鲁迅注意到蒙克是在三十年代初,他的学生徐诗荃从法国为其寄来大量的蒙克作品。这些诡异而新颖的艺术一下子把他吸引了,随后就想编印蒙克的画册,惜其未能如愿。这本流产的画册,先生一定为其遗憾不已,没有办法,那时的环境与财力,都未能使他圆上可心的梦。
蒙克的作品让我想起鲁迅泽的安德莱夫·迦尔洵、阿尔杰跋绥夫等人的小说,大概在神韵上有些相近吧。隐忍而残酷的心,就那么裸露着,其中亦夹有几分血气。那个世界是死寂的,背景常常是无光的长夜。我很喜欢题为《呐喊》的作品,人的面影绕着鬼气,在变形里却无失态的做作,犹如进入心灵的内部,渡过死之疆域,你能够听到那长长的吼音,是带着惊悸和企盼的。也许什么也没有,就那么挣扎着。鲁迅要出版的这些绘画品,一定是有种心的呼应,其中的快感说不定和当年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一样,心海开始涌动了。
美术创作和小说写作大约是一样的,越是个性的话语,越有精神的深。每一个人都可能凭心绪的波动和内省,开掘思想的深井。鲁迅对此是深信不疑的。有人说鲁迅前后期的思想变化很大,比如前期热爱摩罗诗人,后来则倾向无产者的艺术了。年轻时主张个人主义,晚年却倾向了左翼文学。这是不错的。但我从其藏画的爱好里,却发现表现主义与梦幻般的绘画,延续了《文化偏至论》里的基本思路,即是“张个性而扬精神”,鲁迅曾说:
“意者文化常进于幽深.人心不安于固定,二十世纪之文明.当必沉邃毋庄严.至与十九世纪文明异趣。新生一作。虚伪道消.内部之生活,其将愈深且强欤?精神生活之光耀,将愈兴起而发扬欤?成然以觉,出客观梦幻之世界.而主观与自觉之生活.将由是而益张欤?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者趣亦愈明.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涛之间,特意力以辟生路者也。”
诵读此段文字,每每想起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强调的超人精神。尼采描述对艺术家的感受时,从来没有从众的滥调,他的精神穿越尘世的俗谷,把思想引向高远的天际。鲁迅早期的文本染有很深的尼采式的激情,在神异的体验里嘹望别样的世界。他年轻时固然是任个性而排众数,并不把多数人的选择当成自己的选择,而其晚年,何尝不是如此呢?从他苦苦选译外国的小说以及其间的绘画里,就可看出别出新裁的决然。绘画不应当是俗调的强奏,它是诗的另一种表达。而且那心绪的点染应是穿越的河流,从不间断地淌着、淌着。尼采说过这样的话,大意如此:“他憎恶一种类型的衰落,这些憎恶中含有惊恐、审慎、深刻、远见。这是世上最深刻的憎恶,因为这,艺术是深刻的。”鲁迅所藏的蒙克的画作,就能看到憎的影子,这对人的心理产生了冲击波。作者写怪异、鬼影、变异的形象,顿时将人推向神秘主义的天地,犹如克尔凯郭尔的独语,四面被无边的黑暗包围着。存在主义哲学与艺术,是死亡边缘上的闪光,那微亮的烛光如闪电划过夜空,把沉寂的世界骚动醒了。鲁迅的内心,有过相近的体验,他透过洋人的画,也找到了内心的对应,在无人声的惊悸里,才有脱暗入明的快慰。鲁迅似乎觉得,文人笔下的光明多是伪态的幻觉,惟有在黑暗里长久挣扎的人,才深味自得光泽的真的含量。难道不可以从蒙克这类艺术家的线条与光彩里,找到注释鲁迅心绪的符号吗?我从他的偏好里.至少体味到其文字背后无法言说的某个色谱。从一个人的喜好里,不难找出其未曾表达的遗存。那些长久沉眠在其书架上的绘画,都默默地向我们暗示了什么。
Bjwb07-02-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