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当代中国隐士
《空谷幽兰——寻访当代中国隐士》
【美】 比尔·波特著 明 洁 译
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11月出版
本书是汉学家波特写的一部关于中国的“寻隐之旅”。他通过20世纪八九十年代亲身探访终南山等地的中国现代隐士.表达了对中国传统隐逸文化的赞叹和怀恋,并写出了他所看到的中国传统文化未来发展的希望。
本书语言优美,富有感染力,且字里行间透露着美国式的幽默.常令读者会心一笑.
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一直就有人愿意在山里度过他们的一生:吃得很少,穿得很破,睡的是茅屋,在高山上垦荒,说话不多。留下来的文字更少——也许只有几首诗、一两个仙方什么的。他们与时代脱节,却并不与季节脱节:他们弃平原之尘埃而取高山之烟霞:他们历史悠久,而又默默无闻——他们孕育了精神生活之根.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社会中最受尊敬的人。
中国最幸福的人
我自己开始了解中国的隐士传统是在1972年。那一年,我离开了美国,搬到了中国台湾。到了之后没几天,我就开始了在一座佛教寺庙里的生活:天亮前就起来诵经。夜晚听钟声,一日三餐素食,一个房间,一张床,一顶蚊帐,没有钞票。如果我的腿太痛了,或者对禅垫感到“深恶痛绝”的时候,我就读书。
除了佛经之外,我也读儒家和道家的书。那些书里有很多生活在山里的中国古代隐士的故事。我非常喜爱这些故事。我能够理解有的人什么都不想要,而只想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在云中,在松下,在尘廛外,一些泥土,几把茅草,一块瓜田。数株茶树,一篱菊花,风雨晦暝之时的片刻小憩。但是,读他们的故事的时候,我很怀疑他们能不能存在于20世纪。每当我向台湾的和尚问起,他们都向我保证说.中国隐士已经不复存在了。经过一个世纪的革命、战争和压迫之后.他们怎么还能够存在呢?但是,我仍然心怀疑问。
12年后,即l987年冬,到中国大陆旅游的禁令解除了.岛上的人民纷纷开始探望他们长达40年没有见过面的亲友。l989年春.我决定加入这股人流,不是为了探亲,而是为了寻找隐士。
我断定:如果佛教在中国或其他任何地方还存在,那么它更多地会依赖于生活在茅篷(指出家人在深山里闭关专修的地方,一般都非常简陋。有时候.它也被用来借指小寺庙或小的隐居处)或岩洞里的比丘或比丘尼.而不是依赖生活在寺庙里的那些人。回顾佛教2500年的历史,我没有发现任何一位大师不是先经过一段隐居生活而开悟的。
当时我并不乐观。动身前两个星期,台湾“陆委会”行政秘书马英九告诉我,共产党早就把大陆上的隐士连同真正的出家人消灭光了。我是谁呀,还敢争论?一个月后,与五个年轻和尚坐在小小的土坯寺庙里.看着门外绵延不尽的苍蓝的终南山,喝着热橙汁.记录着隐十们的地址,我只有微笑的份儿了。
我们爬了一些山,与一些隐士交谈。他们中大部分是佛教徒,也有很多是道教徒;大部分是和尚道士,也有很多尼师和道姑;大部分上了年纪,也有很多年轻人。他们都很清贫,
但是他们的微笑,使我们觉得自己遇见了中国最幸福、最有智慧的人。
我们所考察的山中.有一座叫太姥山,就在福建省西北角。在路上,我们碰到一位居士,他把我们带到一个山洞前,洞里有一位85岁的老和尚,他在那儿已经住了50年了。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老和尚问我,我反复提到的那个“毛主席”是谁。他说,他是l939年搬进这个山洞的。当时这座山的山神出现在他的梦里,并且请求他做这座山的保护者。从那时起至今,他再也没有下过山。弟子们和当地村民给他带上来他所需要的为数不多的物品:面粉、食用油、盐,还有每五年左右一条新毯子或一套新衣服。他的修行方法是持名念佛,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意思是“无量光佛”、“无量寿佛”。爬过那么多座山,遇到过那么多隐士之后,我们终于慢慢地明白了“无量”的含义。
弥陀寺方丈及其弟子
南五台山(终南山支脉.位于西安南约30公里)山脚下的弥陀寺是一个建筑大杂烩,透露出它混乱的历史。大殿本身完全被一尊花花绿绿的弥勒佛的石膏像所占据了。它是那样地鲜艳刺激。
后面的大殿是一个受人欢迎的反衬。一座塔占据了大殿的中心。塔周围及沿着四墙排列着五百罗汉的石雕。它们的工艺是一流的。后来我了解到,是香港的佛教徒从南方的沿海城市汕头雇了八个石匠,来干这个工程的。这个工程花了他们两年的时间。来到院子里,我探头往一间侧室里望去,看见了我6个月前见过的方丈。他一见我,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比他更爱笑的和尚。我觉得。他说话从来没有超过两三句.就会停下来咯咯地笑。他的名字叫德成,69岁,是在长安县长大的,原来是个农民,30岁的时候出家了。在一座寺庙里学习了几年之后,他成为观音山顶的一个隐士。6年后,他搬到附近的净业寺,最后成为净业寺和丰德寺两个寺庙的方丈。
1985年,省佛教协会请德成接管弥陀寺。他说,他刚来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和尚,没有大殿,什么都没有。大殿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砸烂了,剩下的建筑物被政府官员和士兵占用了。他想方设法使他们都搬了出去。从他几乎不断的笑声中判断,我敢肯定,这一点,他不是通过对抗的方式办到的。我问他,人们到他这儿请求开示的时候.他教人们什么,他的回答不时地被频繁的笑声所打断。
他把我领到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住着他的一位弟子。
这位弟子是一位比丘,名叫性空。他28岁,行动像一个年轻女孩一样优雅。在他床边的桌子上,有一尊白瓷的毛泽东半身像。我不禁感到疑惑:它在寺庙里干什么。他看见我盯着它,告诉我说,他的父母曾经是高干。“文化大革命”中期,他还小的时候,他们都去世了,他由亲戚抚养长大。从北大毕业以后.他开始在一家国际贸易单位工作。他曾经去过美国、加拿大和欧洲。他是我所遇见过的第一个能讲一点儿英语的和尚。
他说,两年前的一天,他与一些朋友一起到弥陀寺来参观。晚上在这里过夜。那天晚上,大悲观世音菩萨出现在他的梦里,并给他传了法。第二天早晨,他让朋友们回北京去了,自己留了下来。
当他到屋外去几分钟的时候,一位女居士给我端来了一碗面条。她悄声告诉我.性空可不是个普通和尚。他有神通。他是一个活佛。她说,自从性空到寺院后的两年里,他已经通过虔信经典治愈了五千多人的病。
第二天上午早饭后,性空把一只装满了僧衣的箱子给我看。那是他在这两年里断断续续为这一带所有的隐士做的。这些僧衣一定有50多件.各种各样的颜色——有一件甚至是翠绿色的。他说,他是用治愈的病人留下的钱买的布料。他给了我一些选票,让我带给去南五台沿路的几位出家人。他们都选择了性空作他们在当地村委会的代理人。
07-01-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