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七十年代的陈年往事,从来不曾忘记。
那时,我在公社卫生院工作。一个春天的早晨,一场罕见的沙尘暴怒吼着扑向大地,呼啸的狂风卷着砂砾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就像碎石子砸在玻璃上令人吃惊,所有的门窗都不停地被风猛烈的摇晃着。天地一色一片土黄,医院里耸立的大烟囱好像都微微的在晃动。即使把屋里的门窗紧闭,依然可以清晰的看到一股股黄沙拼命的从窗缝、门缝中挤进来,一层层落在桌上,椅上、药品柜上、针盘上,所有的治疗都被迫停止了。
可是昨天我接到通知,今早要到公社团委去开会。我犹豫地把自己包裹严实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冲出房门,刚刚走到院子里,迎面卷过来的飞沙走石,打得我当时就喘不上气了。瞬间,眼里、嘴里、鼻子里满是沙子。几米以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每走一步都是一次搏斗,而要顶着狂风走一里多地才能到开会的地方。我拼命稳住身子,背过身来,吐了口气,准备退回屋里去了,心里骂着老天爷;这哪儿是刮风,纯粹是甩小刀呢。仿佛鬼使神差,我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发现在前方四、五米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个小小的身形在蠕动。我定下神,又眯起眼睛看了看;咦,是住在卫生院旁边的农民的孩子,是一个走在路上看到老师吓得躲到磨盘后的的一年级小学生。“老常家小四儿?”我怔住了;就在昨天我还当着做小学老师的同学的面,揶揄他的腼腆,这孩子窘得快要哭出来了,身子越发往磨盘后缩去,当时我大发恨铁不成钢的感慨,觉得自己像巨人一样俯视这个孩子。
风刮得更猛了,就像一只有力的手把我往回推。可是那个男孩仍顽强的往前走着,准确的说,他不是在走,而是连跌带爬,幼小的身躯弯曲着,浑身上下都是土,但还是一点一点的向前移动,没有犹豫,没有停顿,他是去上学呵,学校就在我要去开会的地方对面。我知道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他不去上学,老师也不会责备的,何况那是“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在那一瞬间我无地自容:“难道我还不如这个孩子?”我愤愤地问自己。面临同样的风沙和路程,我退缩了,而这个外表肮脏,弱小的孩子却没有。转过身我羞愧而坚决的跟在孩子的身后向前走。路上,狂风卷着黄沙疯狂的抽打着我们,我们打着转往前行进,不断吐着嘴里的泥沙,空旷的路上只有我们两个。终于我“转”到了开会的地点,他也到了学校的大门,我进了门后转过身来,隔着门上的脏玻璃和漫天的黄沙,满怀感激的目送这个土黄色的孩子消失在学校的门口。
在那天之前,一个贫困的农村孩子,从来没有在我的心里停留过,父母把他们一个一个的生出来,能喂饱了就不错了,他们没有玩具,没有文化,家里的猪、鸡、鹅是他们的玩伴,脏了吧唧,不会说话先会骂人,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我以为他们注定是陷在愚昧的沼泽里。那天以后,这个孩子在风沙中的背影没有离开过我的记忆。若干年以后当我看到许多从农村走出来的青年来到了城市,他们勤奋、坚强、勇往直前,淘汰城市的青年,进入高端的领域。我毫不惊讶。
时隔几十年,我再没有遇到过那种沙尘暴,我却常常带着敬意想念那个跟头把式的一路“摔”到学校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