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不是故土,也不是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是,如今,当我住进宽敞舒适的别墅,坐上款式新潮的轿车时,我总是觉得自己生命的根还连着那片翠绿的山乡。三十几年了,记不得又回去过多少次,那份质朴的亲情经年不减。我时常地想,这是怎样一种情结呢? 过滤掉那个年代政治和意识形态的烟瘴,透过贫穷与汗水的苦涩,我记忆最深的,是远离风口旋涡之后青春的喘息与思索,以及那种任何时候都不甘沉沦的人生境界的光芒和力量。那是阴霾后面喷薄的晓日、云缝中如泻的朝晖。我隐约感觉到了某种超越政治与历史的、蕴涵着生命价值的层面。 弹指一挥间,物是人非。但今天的我们和昨天的我们,中间并没有断裂,一如共和国的历史没有断裂一样,我们这一代中的绝大多数还健在,富裕地、体面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还要再活上三十年、甚至四十年吧。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随着岁月的流逝,我越来越经常地回忆起那段时光,感悟些什么——已经吸收的养份和寒夜冻伤的疤痕是很难洗刷磨灭的。大约二十几年前,我们中的优秀者曾经卓有成效地回顾、再现过那段岁月——应了时代翻转的要求,反思、控诉了造成那段苦难与荒谬的政治历史根源。我们似乎满足了,平衡了。但那仅仅是一段充满辛酸与泪水的“蹉跎岁月”么?纯粹是一段阴霾笼罩的严冬么?或者说,完全是整整一代人的昏昏噩噩么?人性、理性果真那么脆弱么? 说句心里话,从人们普遍反思的一开始,我便不完全是那样的感觉。放逐也好,放生也罢,须知,那正是人的一生中最富生命力、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年华,也是我们初俱独立思考能力、开始独立体验并审视人生、社会与历史的年华。而且,那毕竟是在和平年代受过中等教育的一代。 毫不隐晦地说,在我的记忆中,那也是一段摆脱了风暴沙尘的清新岁月、一段与大地母亲最亲近的襁褓岁月、一段安静地反思忏悟的回归岁月、一段荡漾着诗意憧憬的抒情岁月、一段伴随着情爱躁动的青春岁月、一段物欲淡薄的精神岁月……。也许,对于任何时代而言,那都是一种最富底蕴和内涵的经历吧。与后来的浮躁的辉煌相比,起码,它真实过,求索过,憧憬过,很少铜锈。无论是什么样的建筑,恰恰是那些最粗砺的毛石,构成了地表以下坚实的基础。 在一个物质享乐主义空前盛行的时代,保持一点诗意的乌托邦精神也许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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