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文化” ——在《云南知青文化研讨会》的发言 石鹏飞
关于“文化”
“文化”的定义,说法很多。西方的“文化”一词源于“种植”,中国的“文化”一词源于“纹身”,无论“种植”或“纹身”,皆后天所为。我有一个看法,“文化”就是“人化”。文化划出了人类与禽兽的分野。文化带有后天性,所以,拉屎不是文化,收拾屁股才是文化。从这个意义上界定,文化乃“人类后天习得之总和”。文化有广狭义之分。狭义的就指唱歌、跳舞、写诗、作画等。现在谈文化,往往是广义的。广义文化有各种分类;如以地理看,有大陆文化、海洋文化;如以社群看,有都市文化、村社文化;如以年龄看,有老年文化、青年文化;如以时段看,有旧文化、新文化……等等。但从逻辑结构去分析,它可以分为物态、行为、制度、心态四个层面。
关于“知青”
“知青”这个概念也有狭义之区别。大而言之,知青就是指有学养的青年;小而言之,知青特指文革中因学业中断从城市出发而大规模地上山下乡(或插队或到农场)的一批人。这跟毛泽东的12.21指示有关,毛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如今讲“知青”,就指此。有些知青未上山下乡,留城了,恐怕不具有这个资格。
关于“知青文化”
开头讲了“文化”,接着讲了“知青”,两个概念相迭(用“大文化”概念去加“小知青”概念),我们可以谈“知青文化”。我的理解,研究“知青文化”,就应该立足于这个特定的时段、特定的阶层去全方位地研究它的生成、展开、变化和衰落的过程,并从中找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来,或扬或弃,为后世的治国理政提供经验和教训。
为什么会运动式动员(后来是强制)知青大规模地上山下乡?从理念上去寻找,这与毛泽东的“民粹主义”思想成分有关。落实到当时的具体背景,我的研究,以政治言,是毛煽起了知青的理想、浪漫、逆反的情绪,在打倒了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司令部”之后,又痛感其失控而下的对策。以经济言,则是知青巨大的就业压力。其时,高考取消,就学之路堵塞,工厂混乱,这样,农村便是一个库容极大的“广阔天地”,可以缓解这个压力。或问:“民粹主义”是走“与工农结合”的草根路线,那为什么不与“先锋队”的工人结合倒反要与有“严重问题……”的农民结合呢?这问题提得好。我在寻思,这大概是工学结合,集聚都市,能量大,容易滋事,而农学结合,结构松散,能量小,不容易酿成全局式的震荡思路所致。倘然进一步地去推究,从毛本人的经历来看,其农村情结要比都市情结浓郁很多。毛有一句名言,不就是“山沟沟里可以出马列主义”么。
大规模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这就氤氲出纷纭繁杂的“知青文化”。不能否认有的知青是怀揣着改造中国的雄心壮志而去的,但毕竟少数。更多的知青在城乡二元分治格局的巨大落差中感到失望、沮丧、愤怒因而反抗(隐性的和显形的,间接的和直接的)。随着毛去世,“文革”终止,城市知青开始大撤退(撤退是从云南版纳开始的。知青的撤退是“文革”事实上终止的开始。云南知青“敢为天下先”而撼动全国政局,这是云南历史上极重要的一章,其意义可与蔡锷护国、西南联大倒蒋相比,很值得研究),于是,大规模的城市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就划上了句号。但话又得说回来,怀揣改造中国的雄心壮志少数知青,欲建构新农村,其功不可没。而更多数失望、沮丧、愤怒以至反抗的知青,为了保持自己原来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水准,沟通城市,融合贫富,也给穷乡僻壤带去了现代文明的火种。我一直在想,这是不是十年“知青文化”的全部内涵?
在这里,我不妨表明一下自己的观点:“上山下乡的方向,我不反对,作为发展中的国家,知识不上山下乡去开发和启迪民智,行吗?但对大规模的运动式的城市知青上山下乡(无论“去”或“返”,“返”是对“去”的反弹和惩罚),我不赞成,因为这是极左的“文革”浩劫的一个重要构成;至于“接受再教育”,我绝不认同。在我看来,“接受再教育”的号召是“弃智主义”、“反智主义”的衍化(所谓“知识越多越反动”)。城市知青到农村去,仅仅是“接受再教育”?仅仅是接受毛自己说过的“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农民的再教育么?起码是互相教育,“民粹”和“精英”的互渗互融吧。“知识的工农化”是回到起点,强调实践,而“工农的知识化”则是趋势,是方向,体现了“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跃进。两者有历时性。我在农场八、九年,是上了“知青大学”的,据我的观察,知青到了后期,基本上垄断了农场的上层建筑的很多领域,这不是对单向度地“接受再教育”的最好的嘲讽么?因而,我还在想一个问题,假如当年知青能得到安抚,最后并不潮来潮去,一片空寂和悲凉,作为边缘省份的云南现代化会不会提速呢?当然,历史已“俱往矣”,是不可能假设和逆转的。
把握了“知青文化”的内涵,我想我们可以对其予以从物态、行为、制度和心态层面上作全过程的精细研究。
时间关系,我只想就“知青文化”的心态层面谈点看法。
所谓“心态文化”,包括社会心理和社会意识形态两个层次。前者指知青的潜话语和显话语,潜思想和显思想,譬如日记、家书、歌谣等。后者则是通过著作、论文等方式对知青的社会心理梳理化的结晶。这里,我也只想谈谈后者——知青的社会意识形态,也就是一些知青当事人所写的书。我读过的知青书,可概括为两类:一以邓贤的《中国知青梦》为代表,把城市知青上山下乡描绘成下地狱;一以张曼菱的《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为代表,把城市知青上山下乡描绘成上天堂。这两类作品都有偏颇。(邓贤后来有修正,他在昆明签名售书时又讲“青春无悔”了。而张曼菱不知为什么不在“美丽的地方”呆一辈子,却“死也要上大学”,进北大深造了)。我的经验告诉我,城市知青上山下乡就是“在人间”。“在人间”,换句时髦的话说,就是另一种生香活色的“原生态”。我在农场的九年,坎坷不断,可说是“水里泡过,火里烤过,血里浸过”,光政治风浪就遭遇了三次。可我的农场就是“我的人间”。我若是一般意义的城市知青,我开始了解中国的国情,从此再不去做玫瑰色的梦,抛弃了伪理想;我若是先进意义的城市知青,则我要为中国的繁荣、富庶、民主、和谐而奔走呐喊,坚持真理想。所以,我多次与采访我的记者谈到,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形成于版纳的竹篱茅舍。我青春无悔。不过,我“无悔”不能泛化为所有知青都“无悔”。坏事变成好事,要讲条件,这个条件就是“主体”的努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消解苦难,就是学问和财富。把坏事说成就是好事,岂非不问是非?是一种心怀叵测的伪饰。对于很多城市知青,他们蒙受了无数的苦难,我一直怀着深深的同情。
我还有一个看法,研究“知青文化”,还需要把它置于横向的网络中去思考:譬如城乡文化的碰撞和融汇;譬如汉民族文化和非汉民族文化的碰撞和融汇;譬如他者文化和本土文化的碰撞和融汇……其实,大规模的城市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也是一次移民运动,我希望能出现在这个视角上的社会学和文化学领域的成果。
几点建议
在目前,研究“知青文化”,似乎还是个禁区。“知青文化”与“文革文化”相联结,“文革”在理论上已被彻底否定,但“文革文化”研究仍然是有关方面心中一个永恒的痛,巴金老人倡议筹建“文革博物馆”以唤起我们民族的忏悔意识,但千呼万唤不见出来,就是明证。不过,历史就是历史,它既不可能任人打扮,横涂竖抹。也不可能永远被雪藏冰封。在这种尴尬的状态下,怎么办?我提几点建议:
一、更多地搜集史实,为研究“知青文化”打基础,也为更长远地研究“知青史”打基础。司马迁撰写《史记》,当时也不能出版,可他忍辱负重,“述往事,思来者”、“藏诸名山,传诸后人”,到底结凝成“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彪柄千秋。
二、与有关方面多沟通,寻找共识。我以为,城市知青身上的“吃苦耐劳”的精神,“理想主义”(尽管有“乌托邦”色彩)的操守,乃至“怀旧恋土”的情结,也跟时下倡导的精神文明相容。若干年前,我曾在报上呼吁开辟“知青旅游线”,让知青带着自己的孩子去转悠转悠父辈们创业的地方,这不就是很好的国情教育,历史教育和传统教育么?拓展一下,在新的时代氛围中,还可鼓励其子女到那些地方用资金、科技、文化等新手段去“二次创业”接续香火,这不是有关方面所欢迎的么?求同存异,扩同化异,让“知青”这个资源再度变成建设现代化中国的构成。我始终相信,有朝一日,“知青文化”研究一定会从边缘走进中心(我最近看了很多党史、军史片,像《开天辟地》,《井冈山》等,拍得都很真实,这类片子往往在重述历史的过程中逐步还原了历史,很受启迪和鼓舞)。我的自信源于哪里?因为“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孙中山语),中国这艘航船毕竟已经在全球化和现代化的天宇下启锚了!
注:作者系上海知青,1968年12月赴西双版纳上山下乡,1977年考入云南大学中文系,现为教授。
(转载《浦江情》论坛2008年3月29日)
|